南方音樂與初唐宮廷詩的藝術建構
作者:張之為(wei) (雲(yun) 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在經典文學史中,對初唐詩的論述多集中於(yu) 王楊盧駱等“在野”詩人身上,將其作為(wei) 此階段詩歌成就的代表。事實上,宮廷詩不僅(jin) 是初唐詩壇的主流,亦是連接六朝與(yu) 盛唐的橋梁,深刻影響著唐詩的發展。學界公認,初唐宮廷詩中南朝風氣極重,但其中的作用機製,尚未有清晰闡述。
太宗是初唐文學活動的倡導者,他深諳“雖以武功定天下,終當以文德綏海內(nei) ”之道,為(wei) 秦王時即開文學館,登極後又立弘文館,聚攏精英文人。作為(wei) 文化建設的一環,以太宗為(wei) 首的宮廷詩人組成了一個(ge) 活躍的創作圈子,引領詩壇風氣。宴集向是聚合文人的重要方式,亦是詩歌創作的重要場域。初唐宮廷宴集詩創作頻密,這些詩歌中有相當多音樂(le) 活動的寫(xie) 實性描述,如太宗《三層閣上置音聲》:“隔棟歌塵合,分階舞影連。聲流三處管,響亂(luan) 一重弦。”杜正倫(lun) 《玄武門侍宴》:“開軒臨(lin) 禁籞,藉野列芳筵。參差歌管颺,容裔羽旗懸。”凡此等等,不一而足。由此可知,初唐宮廷宴會(hui) 伴隨歌舞表演,乃是一種常態。
唐初宮廷樂(le) 的來源,《舊唐書(shu) 》記載明確,沿襲自隋建立的九部樂(le) :清樂(le) 、西涼、龜茲(zi) 、天竺、康國、疏勒、安國、高麗(li) 、禮畢。九部樂(le) 中,來自南陳、用吳楚之音的清樂(le) 尤受重視。隋文帝已承認其為(wei) “華夏正聲”,專(zhuan) 置清商署以掌之。
唐初君主接收了陳、隋的宮廷音樂(le) 係統,也沿襲了相似的音樂(le) 品味。前朝覆亡的慘痛教訓值得警惕,太宗也采取了一係列正禮樂(le) 的舉(ju) 措,聲明“古典之廢於(yu) 今者,鹹擇善而修複。鄭聲之亂(luan) 於(yu) 雅者,並隨違而矯正”。不過這更多是一種修明政治的姿態展示,李世民認為(wei) “悲歡之情,在於(yu) 人心,非由樂(le) 也”,這種通達與(yu) 開明營造了比較寬鬆的文化環境,使得作為(wei) 前朝舊樂(le) 的清商樂(le) 能夠繼續流行。
清商樂(le) 的流行有許多佐證。《新唐書(shu) 》言尉遲敬德晚歲“奏清商樂(le) ,自奉養(yang) 甚厚”,敬德乃北人武夫,卻慣以清商樂(le) 自娛,可見其風靡。初唐詠物詩大盛,當中多有詠琴、詠笙、詠瑟之作,而琴、笙、瑟正是清商樂(le) 的標誌性樂(le) 器。又方言演唱是許多地方樂(le) 種的特征,無獨有偶,當時活躍度最高的幾位詩人都具有吳語方言背景:虞世南為(wei) 越州餘(yu) 姚人,褚亮為(wei) 杭州錢塘人,許敬宗為(wei) 杭州新城人,此實非偶然。可以明確,來自中國南方的清商樂(le) ,在初唐宮廷宴集用樂(le) 中占據了重要地位。
清商樂(le) 的典型審美特征是“哀”。《隋書(shu) 》提到,陳後主“於(yu) 清樂(le) 中造《黃鸝留》及《玉樹後庭花》《金釵兩(liang) 臂垂》等曲”,“男女唱和,其音甚哀”。同書(shu) 又記隋煬帝令樂(le) 正白明達造《萬(wan) 歲樂(le) 》《藏鉤樂(le) 》《七夕相逢樂(le) 》等新聲,“掩抑摧藏,哀音斷絕”。這說明清樂(le) 的代表性風格“哀”,已經滲透入宮廷文化圈,人們(men) 對這一審美特征已形成了廣泛認同與(yu) 普遍愛尚。
在唐代,以詩入樂(le) 是極為(wei) 常見的現象。音樂(le) 欣賞與(yu) 詩歌的創作、品析是在相同場合,同一群體(ti) 中進行的。《唐詩紀事》記載了一個(ge) 著名故事:中宗幸昆明池賦詩,群臣應製百餘(yu) 篇。上官婉兒(er) 奉命選擇一首為(wei) 新翻禦製曲,而沈佺期、宋之問之詩“工力悉敵”,經權衡,終選中宋之問的《奉和晦日幸昆明湖應製》,並點評了二詩優(you) 劣,申明選擇的緣由。這正是初唐宮廷以詩入樂(le) 的真實曆史情境:賞樂(le) 與(yu) 賞詩並行,二者是同一娛樂(le) 行為(wei) 的兩(liang) 個(ge) 方麵。這必然會(hui) 導致音樂(le) 與(yu) 詩歌貫徹著類似的藝術風格、審美趣味。
音樂(le) 對詩歌的強烈影響,在歌辭中體(ti) 現得最直接、鮮明。以長孫無忌《新曲》其一為(wei) 例:“儂(nong) 阿家住朝歌下,早傳(chuan) 名。結伴來遊淇水上,舊長情。玉佩金鈿隨步遠,雲(yun) 羅霧縠逐風輕。轉目機心懸自許,何須更待聽琴聲。”這首詩有一種微妙的不和諧感,“儂(nong) 阿”應作“阿儂(nong) ”,乃吳地自稱之語,但這位江南口音的女子卻自稱家住“朝歌”下、“淇水”邊,這都是典型中原地理意象。詩歌語言雕琢,雖不至晦澀,但已經失去了民歌發語天真的自然美感,尤其是句首用南方方言口語,與(yu) 全詩的意象配置格格不入,帶有明顯的模仿南方民歌的痕跡。雖然歌辭調名已失,難以確切追究音樂(le) 屬性,但清商樂(le) 影響的痕跡,斑斑可見。又如《大酺樂(le) 》,乃是朝堂燕饗用樂(le) ,然而《樂(le) 府詩集》記其所配之辭卻作:“淚滴珠難盡,容殘玉易銷。儻(tang) 隨明月去,莫道夢魂遙。”可以看出,對“哀”這一審美格調的愛尚已經形成強勢的文化氛圍,反映到詩歌創作中,則表現為(wei) 清綺的文風。
《隋書(shu) ·文學傳(chuan) 序》概括前代“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提出“各去所短,合其兩(liang) 長”,以達“文質彬彬,盡善盡美”的理想,指示了唐詩的發展方向。然而,這僅(jin) 是理論層麵的認識,尚缺乏明晰的實踐路徑。同一個(ge) 時代的詩人對於(yu) 詩歌的美感往往有著共同的體(ti) 認,如何實現這種詩歌美感的努力,是透視問題的關(guan) 鍵。
當時詩壇上,虞世南、褚亮、許敬宗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家,但此三人在前朝就受過嚴(yan) 格的寫(xie) 作訓練,技術成熟,自我沿襲性很強。與(yu) 他們(men) 相比,李世民是一個(ge) 更適宜的考察對象,原因有三:首先,李世民是宮廷文學活動的倡導者、組織者與(yu) 中心人物,創作活躍,存詩亦多;其次,從(cong) 生活經曆看,李世民沒有像虞、褚、許那樣在早期就接種了“南朝基因”,更能反映出時代風氣的影響;再次,詩歌創作會(hui) 受到環境的影響,館閣之臣的宮廷製作大多受到應製、唱和既定程式的限製,而李世民以帝王之尊,創作自由度大得多。消解了其他幹擾之後,“如何實現詩歌美感經營”這一因素便清晰凸顯。
太宗有一首《詠風》:“蕭條起關(guan) 塞,搖颺下蓬瀛。拂林花亂(luan) 彩,響穀鳥分聲。披雲(yun) 羅影散,泛水織文生。勞歌大風曲,威加四海清。”《全唐詩·詩人小傳(chuan) 》評曰:“有唐三百年風雅之盛,帝實有以啟之焉。”詩中流露出一代雄主強烈的自我意識,這在不見性情的唐初詩壇,確然可貴。但是,此詩的首尾兩(liang) 聯與(yu) 頷聯、頸聯完全是分裂的,梗概多氣與(yu) 清綺浮靡被生硬地嵌合到一起,頷頸兩(liang) 聯的描寫(xie) 性對句帶有強烈的南方氣質,無法與(yu) 首句領起的風格、末句抒發的情致統一,共同建構起和諧的藝術境界。就詩歌創作而言,《詠風》可以說是一首失敗之作,但這恰使得它成為(wei) 一個(ge) 絕佳樣本,顯示出對當代詩歌美感認同的強烈回應:欣賞清綺、纖弱之美,具體(ti) 的技術手法是在頷聯、頸聯中以精美的賦法體(ti) 物,呈現為(wei) 巧妙的、形成偶對的意象組合。
初唐是律詩定型的關(guan) 鍵時期。這一時期對詩歌美感的體(ti) 認,以及如何經營這種美感的技術磨煉,深刻地影響了唐詩的發展。在更有創造力、更具靈性的詩人手中,從(cong) 虞世南到沈佺期、宋之問,再到王維,它被發揚光大,成為(wei) 一種審美範式和文學傳(chuan) 統,形成了唐詩中“雅詩”一路。
初唐沿襲南朝詩風的內(nei) 在機製,在於(yu) 其詩歌創作是嵌合在一套更大的藝術體(ti) 係之中的,文學僅(jin) 是其中的一個(ge) 組成部分。詩與(yu) 樂(le) 互相嵌合,建構為(wei) 穩固的藝術體(ti) 係,朝代改易,兩(liang) 者卻未曾剝離。這套藝術係統源自南朝,經過隋的整合加工,被初唐宮廷比較完整地接收下來。初唐宮廷詩的創作活動,就是在這一體(ti) 係中運行的。由此,清商樂(le) 獨具特色的審美風格滲透到了詩歌創作中,引導了其藝術風格的形成。在唐詩發展的最初數十年,仍以沿襲南朝風氣為(wei) 主,有其必然性。這也解釋了為(wei) 何初唐詩歌最重大的新變,不是在宮廷內(nei) 部產(chan) 生,而是在這套係統之外的四傑等“在野”詩人的手中完成的。
《光明日報》(2023年07月31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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