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車鳳

　　古代中國被稱為(wei) “禮樂(le) 之邦”，彼時人們(men) 對音樂(le) 的重視程度遠超今人的想象。孔子自己就是一位偉(wei) 大的音樂(le) 人。他把音樂(le) 作為(wei) “六藝”（禮樂(le) 射禦書(shu) 數）之一教給三千弟子，《論語》中記載他探討音樂(le) 方麵的言論和實踐有近30處，其中包括他自身彈琴詠歌的行為(wei) 、對音樂(le) 功能及音樂(le) 教育的探討，以及對不同音樂(le) 的評價(jia) 等。

　　《樂(le) 記》提出：“夫樂(le) 者樂(le) 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音樂(le) ，原本就是人抒發快樂(le) 心情的一種表達。由於(yu) 語言的有限性，有時快樂(le) 之情在語言表達不出來時便嗟歎之，嗟歎不足時便詠歌之，詠歌不足時又會(hui) 舞之蹈之。所以人們(men) 才說，語言到達不了的地方，音樂(le) 可以。

　　商周時期起，朝廷就有專(zhuan) 門負責音樂(le) 的官員“樂(le) 正”，樂(le) 正立四教，用詩、書(shu) 、禮、樂(le) 塑造士人。春秋教以禮樂(le) ，冬夏教以詩書(shu) 。時至孔子，他認為(wei) 人的教化主要需通過禮樂(le) 來實現，因此說“興(xing) 於(yu) 詩，立於(yu) 禮，成於(yu) 樂(le) 。”音樂(le) 的功能，今天似乎更多在於(yu) 娛樂(le) 。事實上，在古人心中，音樂(le) 是用來升華人性的。樂(le) 教既是成人之始，也是大成之終。

　　孔子是懂音樂(le) 的，這種懂得首先來自於(yu) 他自身的生命體(ti) 驗。《論語·述而》中有一則廣為(wei) 人知的內(nei) 容——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wei) 樂(le) 之至於(yu) 斯也”。這講的是孔子35歲時旅居齊國的經曆。魯昭公二十五年（公元前517年），魯國權臣架空魯君，魯君出奔齊國，一向不滿權臣作為(wei) 的孔子也離魯去齊。而相傳(chuan) 韶樂(le) 是舜帝所作，音樂(le) 旋律優(you) 美，音樂(le) 內(nei) 涵深刻，以至於(yu) 讓客居他鄉(xiang) 的孔子長久沉浸其中，忘記了美食之樂(le) ，並感慨地說，“真是沒有想到音樂(le) 竟有如此的魅力和魔力”。音樂(le) 展現的美善境界，令孔子忘記了世間滋味。

　　孔子熱愛音樂(le) ，不隻是在欣賞層麵，更孜孜以求，把音樂(le) 變成自己熔鑄身心的本領。《論語·述而》記載，“子與(yu) 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意思是，孔子和別人一道唱歌，如果那人唱得好，一定請他重唱一遍，然後自己跟著他唱。其中體(ti) 現的不僅(jin) 是夫子對音樂(le) 的熱愛，更有他的謙謙君子之德：孔子對自己沒有“偶像包袱”，對他人能夠充分欣賞和學習(xi) 而毫不嫉妒，這樣的姿態，放在今天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正所謂“禮者，天地之序；樂(le) 者，天地之和”，相比較而言，“禮”作為(wei) 外在的強製性規範，能使上下有別，貴賤有等，而“樂(le) ”則能充分調動人的思想感情，使看似不同的人相互親(qin) 近。看繁體(ti) 字更有趣，加上草字頭，“樂(le) ”便成了“藥”，其實，樂(le) 本身也是一味藥，能安神和氣，撫慰人心。禮樂(le) 的配合，體(ti) 現了中國古人偉(wei) 大的智慧。

　　聖人無常師。夫子的謙遜好學，還體(ti) 現在他拜師師襄的過程中。《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學琴於(yu) 師襄，十日不進。”通常在師襄子教授學生的過程中，當一首琴曲練得差不多了，就會(hui) 再教第二首。但孔子一首琴曲已練得相當純熟，仍不肯換新曲目，說還沒有把握琴曲的韻律之美；於(yu) 是再練幾天，終於(yu) 掌握韻律之美了，師襄子就讓其學新的曲子，但孔子說“未得其誌”，即尚未領會(hui) 樂(le) 曲的誌趣，於(yu) 是繼續練習(xi) ，師襄子說可以繼續往下學了，但孔子說“未得其人”，即尚未感通作曲者的內(nei) 心世界。於(yu) 是繼續練習(xi) ，時而莊重穆然，若有所思；時而怡然高望，誌意深遠。終於(yu) 有一天，孔子對師襄子說，我已“得其為(wei) 人”，此時，在孔子心中出現了作曲者的形象：皮膚深黑，身材頎長，眼睛深邃，仿若統治著四方的王者，他推測到“這個(ge) 作曲者大概就是周文王吧！”師襄子聽聞此言，趕緊避席拱手作禮，說“君子聖人也”。可以說師襄子確實有點驚到了：因為(wei) 他並沒有告訴孔子琴曲的名稱，而此曲正為(wei) 《文王操》。音，乃心之所發，孔子通過琴聲便能感知出作曲者，不僅(jin) 因為(wei) 他對音樂(le) 亦有著非凡的造詣和感悟，更重要的是，他與(yu) 文王是真正的“知音”，同樣具有崇高偉(wei) 大的人格，才能感而遂通。

　　另一個(ge) 曆史的片段來自於(yu) 魯哀公六年（公元前489年），孔子時年63歲，《孔子家語·在厄》記載了此事。孔子在拜見楚昭王的路上，經過陳蔡，和弟子一起被兩(liang) 國發兵困於(yu) 荒野上，絕糧七日。當時的情形，“外無所通，藜羹不充，從(cong) 者皆病。孔子愈慷慨講誦，弦歌不衰。”可以想象，師徒一行七日無糧，弟子們(men) 困的困、病的病，孔子卻依舊講授學問、彈琴唱歌，毫不畏懼。以至於(yu) 直性子的子路見此情景，忍不住發牢騷說“君子亦有窮乎？”孔子則平靜地回答“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身處困厄，孔子彈琴唱歌，並非今人所以為(wei) 的娛樂(le) 之用，他呈現的是臨(lin) 大難而不懼的聖人之勇和內(nei) 外合一的君子氣象。唐代薛易簡所著《琴訣》說：“琴之為(wei) 樂(le) ，可以觀風教，可以攝心魂，可以辨喜怒，可以悅情思，可以靜神慮，可以壯膽勇，可以絕塵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可以看到，即便是在顛沛流離中周遊列國的十四年裏，孔子也是無論何時都與(yu) 琴相伴。正所謂君子無故不撤琴瑟。

　　孔子擅長音樂(le) ，能歌，能琴，但他最看重的從(cong) 不是音樂(le) 的技巧，而是內(nei) 在的誠意。他曾說：“禮雲(yun) 禮雲(yun) ，玉帛雲(yun) 乎哉？樂(le) 雲(yun) 樂(le) 雲(yun) ，鍾鼓雲(yun) 乎哉？”“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le) 何？”他認為(wei) 音樂(le) 的藝術形式隻是細枝末節，內(nei) 在的恭敬和仁愛才是它的大端。弟子記錄孔子“子於(yu) 是日哭則不歌”，如果某一天因為(wei) 吊喪(sang) 而哭過，那麽(me) 當天他就絕不會(hui) 再唱歌。若問為(wei) 何如此？無他，但因仁者與(yu) 天地萬(wan) 物為(wei) 一體(ti) ，能夠深刻共情他人也。

　　很多人感覺孔子永遠是溫文爾雅的文人形象，其實孔子該怒時就怒，並不掩飾。他把毫無立場的騎牆派稱為(wei) “鄉(xiang) 願”，並評價(jia) 他們(men) 為(wei) “德之賊也”，而他自己，對於(yu) 當時很多在高位者，都是直言不諱進行批評的。在先秦時代，禮的很多儀(yi) 式，都是由音樂(le) 和舞蹈相配合的。到了春秋時期，開始禮崩樂(le) 壞，魯國貴族季平子堂而皇之使用天子標準的“八佾”（六十四人的舞蹈），孔子對他的僭越行為(wei) 相當憤怒，說“八佾舞於(yu) 庭，是可忍，孰不可忍”。意思是連這樣不合禮製的事情都能做得出來，還有什麽(me) 做不出的呢？孔子還曾對三大氏族在祭禮完畢撤席時用《雍》的音樂(le) 來讚唱提出了批評，也是出於(yu) 同樣的原因。

　　當然，除了對貴族所用禮樂(le) 的關(guan) 注，孔子也充分重視音樂(le) 對普通百姓的影響，他曾說，“移風易俗，莫善於(yu) 樂(le) ”。他的學生子遊在武城做官施行樂(le) 教，孔子來到武城“聞弦歌之聲”，對子遊的做法十分讚許。孔子心中的好音樂(le) ，不僅(jin) 是美的，更是善的。他曾經對比“韶”和“武”兩(liang) 種音樂(le) ，說歌頌舜的韶樂(le) “盡美矣，又盡善也”，而歌頌武王的音樂(le) 則“盡美矣，未盡善也”，原因就在於(yu) 武王因伐紂被銘記，歌頌他的音樂(le) 裏難免有殺伐之氣，與(yu) 孔子的仁愛理想是有差距的。

　　孔子對音樂(le) 是有選擇的。《禮記》中強調，先王製禮作樂(le) 並不是為(wei) 了滿足人們(men) 口腹耳目等感官欲望，而是教導人們(men) 培養(yang) 正確的好惡之心，返回到做人的正道中來。孔子主動承擔的重大使命就是在禮崩樂(le) 壞的時代裏去修正那些不正的禮樂(le) ——他說“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認為(wei) 鄭國的靡靡之音擾亂(luan) 了雅正的音樂(le) 。“吾自衛反魯，然後樂(le) 正。雅頌各得其所。”事實上，孔子從(cong) 道德重建、提倡和推行禮樂(le) 教化入手，不但以此作為(wei) 辦學興(xing) 教的指導理念，而且將禮樂(le) 教化提升到國家文化治理戰略的高度。

　　音樂(le) ，伴隨了孔子的一生。在他百年身後，道統傳(chuan) 承者孟子評價(jia) “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孟子以音樂(le) 演奏為(wei) 比喻，讚美孔子是一位集大成的先賢，自此，中國人也擁有了一個(ge) 如此美麗(li) 的成語：金聲玉振。直至兩(liang) 千五百多年後的今天，孔子的思想依然影響著社會(hui) 和時代，木鐸金聲依然在我們(men) 心中餘(yu) 音嫋嫋。

　　《光明日報》（2023年08月18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