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鉛山掬飲一捧瓢泉水
作者:彭程
辛棄疾後半生的賦閑歲月,大部分是在瓢泉度過的。
“瓢泉”是江西上饒鉛山縣的一處地名,八百年前的南宋時代,這一帶屬於(yu) 江南東(dong) 路信州。當年辛棄疾為(wei) 安排晚年的生活,來周邊卜居,被這裏的一口泉眼吸引,於(yu) 是造田築屋,終老此地。
汽車行駛在初夏的贛東(dong) 北大地上,車窗外的信江泛著粼粼波光,兩(liang) 岸田疇碧綠,丘陵青翠,農(nong) 舍儼(yan) 然,風景賞心悅目。有人朗誦起辛棄疾的詞句:“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裏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媼……”馬上就有人,而且是兩(liang) 三位,小合唱一樣緊接著背下去:“大兒(er) 鋤豆溪東(dong) ,中兒(er) 正織雞籠。最喜小兒(er) 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這一首《清平樂(le) ·村居》廣為(wei) 流傳(chuan) ,幾乎家喻戶曉。經由它以及多首耳熟能詳的佳作,一位南宋傑出詞人的名字,牢牢地烙印在人們(men) 的記憶裏。
於(yu) 別的作家,能產(chan) 生這樣的影響,該是夢寐以求的,但辛棄疾恐怕未必在意。辛棄疾是何等人物,借文采博取聲名從(cong) 來不曾成為(wei) 他的追求。他固然開辟了一代雄渾壯闊的詞風,但他首先是一位世罕其匹的愛國誌士。他從(cong) 小誌向遠大,亟盼奪回淪陷於(yu) 金人之手的北方失地,二十歲出頭,就聚集兩(liang) 千民眾(zhong) 起兵抗金,投入農(nong) 民領袖耿京的義(yi) 軍(jun) 。耿京為(wei) 叛徒所害,他便親(qin) 率五十騎,突入五萬(wan) 人的敵營裏生擒叛徒,綁縛於(yu) 馬上,馳奔渡過長江,交南宋朝廷處決(jue) 。做出這樣驚人的舉(ju) 動,需要何等的勇氣和果敢!他因此名重朝野,同時代的文學家洪邁在《稼軒記》一文中,記載了這一非凡壯舉(ju) 在當時產(chan) 生的巨大影響:“壯聲英慨,懦士為(wei) 之興(xing) 起,聖天子一見三歎息。”
逃離異族統治下的齊魯,遠赴江南臨(lin) 安的故國懷抱,辛棄疾懷著滿腔報國熱忱,上書(shu) 《美芹十論》《九議》等北伐用兵策論。然而,南宋朝廷苟且偷安,以半壁殘山剩水為(wei) 滿足,反應冷淡。盡管當權者知曉他出色的行政才能並加以利用,先後任命他為(wei) 兩(liang) 湖、江西等地轉運使、安撫使等,他在這些位高權重的職位上也大力除弊布新,政績卓著,但這遠遠不是他所期望的。收複失地、洗雪國恥,才是他不變的初心,然而最高層有意讓他無緣參與(yu) 恢複大計。另外一方麵,他剛直不阿的品行,雷厲風行的作風,也不見容於(yu) 庸俗油滑、苟且敷衍的官場,各種讒言中傷(shang) ,陰風暗箭一樣,不時向他襲來。
他未雨綢繆,提前為(wei) 自己做歸隱的準備。
他與(yu) 門人來到鉛山鵝湖山一帶,尋覓合適的住所,在奇師村後發現了一眼泉水,清澈澄碧。他一見就喜愛上了,不忍離去,據說當夜就宿於(yu) 旁邊的農(nong) 家茅屋。他寫(xie) 下一首《洞仙歌·訪泉於(yu) 奇師村,得周氏泉,為(wei) 賦》,其中有這樣的句子:“便此地、結吾廬,待學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他決(jue) 定在此修建住所,度過餘(yu) 生。
正如辛棄疾所料,不久後他就被朝廷疑忌而免職。此後二十年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是投閑置散。這期間的起居行止,大都在瓢泉住所。
生不逢時,是辛棄疾悲劇的根源。明清之際的思想家黃宗羲評價(jia) 道:“辛稼軒為(wei) 弱宋末造,負管、樂(le) 之才,不能盡展其用,一腔忠憤,無處發泄……故其悲歌慷慨,抑鬱無聊之氣,一寄之於(yu) 其詞。”一腔熾熱的報國熱情,一身蓋世的經略才華,仿佛春秋戰國時代管仲、樂(le) 毅一樣的傑出人物,卻無處施展文韜武略。
歲月無情,時不我與(yu) ,山河破碎,刀劍閑置。夙願難酬,唯有仰天長歎。言為(wei) 心聲,胸間的忳鬱侘傺、幽怨委屈,盡皆訴諸他得心應手的詞章。於(yu) 是,在其多篇作品中,都能讀到英雄失路的憤懣和悲哀——
這是《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中的大聲慨歎:“可惜流年,憂愁風雨,樹猶如此。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揾英雄淚!”這是《摸魚兒(er) ·更能消幾番風雨》裏的悵惘低回:“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一顆匡扶社稷的雄心,卻處處碰壁,落得個(ge) “卻將萬(wan) 字平戎策,換得東(dong) 家種樹書(shu) ”(《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但隻要一息尚存,仍然心懷天下壯心不已:“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wan) 裏江山”(《清平樂(le) ·獨宿博山王氏庵》)……借由不世出的文學天才,它們(men) 被表達得動人心魄,千百年後讀來猶自蕩氣回腸。
如果說歸田之初,辛棄疾尚在等待朝廷重新起用的詔書(shu) ,但隨著時間流逝,他完全死心了。年華倥傯(zong) ,恢複無望,他的目光開始投向田園風光與(yu) 農(nong) 家生活。
辛棄疾一生作詞不輟,瓢泉歲月更是一個(ge) 豐(feng) 產(chan) 期。他一向喜愛隱逸田園的陶淵明,陶淵明的名字和詩句,頻繁地出現在他這一時期的作品中。他在鬆林中建“鬆菊堂”,就是取陶淵明詩意,“淵明最愛菊,三徑也栽鬆。何人收拾,千載風味此山中”(《水調歌頭·賦鬆菊堂》)。
農(nong) 事生活的樂(le) 趣,在其筆下化為(wei) 一行行清新活潑的詞句:“夜雨醉瓜廬,春水行秧馬。點檢田間快活人,未有如翁者”;“芸草去陳根,筧竹添新瓦。萬(wan) 一朝家舉(ju) 力田,舍我其誰也。”(《卜算子·漫興(xing) 》)“白露園蔬,碧水溪魚,笑先生網釣還鋤。”(《行香子·山居客至》)……栽秧種菜,捕魚鋤草,他整個(ge) 變成了一個(ge) 農(nong) 夫。白發歸耕的夙願,於(yu) 今真正實現了。他對百姓生計的關(guan) 心,苦樂(le) 與(yu) 共的情感,也寫(xie) 入了詞中:“父老爭(zheng) 言雨水勻,眉頭不似去年顰。殷勤謝卻甑中塵。”(《浣溪沙·父老爭(zheng) 言雨水勻》)
在各種具體(ti) 操持之外,這一首《滿江紅·山居即事》,最能寫(xie) 照辛棄疾這一時期的心境:“春雨滿,秧新穀。閑日永,眠黃犢。看雲(yun) 連麥壟,雪堆蠶簇,若要足時今足矣,以為(wei) 未足何時足。被野老、相扶入東(dong) 園,枇杷熟。”
流淌漾蕩在這些文字之間的,是閑雲(yun) 野鶴般的澹泊從(cong) 容,悠然陶然。但他是否真正做到了寵辱皆忘,萬(wan) 事不複縈心,如他所言每天隻是“宜醉宜遊宜睡”?
愉悅愜意是毋庸置疑的,人有多方麵的情感需求,山水田園自能娛人。當報國無門、壯誌難酬時,嘯傲山林寄情水雲(yun) ,不失為(wei) 一條途徑,借以撫慰倍感失落的靈魂。這也是在一個(ge) 平庸苟且的社會(hui) 中,一個(ge) 英雄人物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但是內(nei) 心的創傷(shang) 難以愈合。一個(ge) 熱血男兒(er) ,在大有作為(wei) 的壯年被迫離開政治舞台,生命日漸消逝於(yu) 時光的吞噬,實在難以忍受,“怎一個(ge) 愁字了得”!因此,即使在最為(wei) 快意的時刻,這種愁悶、焦灼和激憤,也經常會(hui) 因為(wei) 某種觸動,突然升上心間,將肝膽撕扯得刺痛不絕。這不為(wei) 外人窺見的一幕,在將近二十年的漫長歲月中,在辛棄疾的靈魂中反複搬演。因此,他的那些曠達之想,出塵之思,有時也隻不過是一種強自寬慰,一種無奈的紓解。
因此,在他六十四歲的高齡,當力主北伐的宰相韓侂胄主政,起用主戰派人士時,他毫不猶豫地離開經營了多年的山水田園,奔赴當時抗金的最前線鎮江。
那首膾炙人口的《永遇樂(le) ·京口北固亭懷古》就寫(xie) 於(yu) 此時。“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老驥伏櫪的壯誌雄心,於(yu) 字詞間躍然欲出,絲(si) 毫不減橫戈躍馬的當年。但形勢的發展,讓他又一次蒙受沉重打擊。任期一年多,他被彈劾罷職,重回鉛山賦閑。而僅(jin) 僅(jin) 幾個(ge) 月後,主政者沒有聽取他的再三告誡——充分準備、周密部署,發起了一次倉(cang) 促的北伐,以宋軍(jun) 失敗告終,南宋王朝再次付出沉重而屈辱的代價(jia) ,換取再次的苟安。身心交瘁的辛棄疾,也於(yu) 兩(liang) 年後齎誌而歿,抱恨終身。
他的一生是一出悲劇的鋪展過程,讓人看到忠心的見棄,理想的幻滅。但崇高又是難以損毀的,因為(wei) 有文字。當正常的時光磨蝕和非正常的兵燹水火,讓一切物質性的存在湮沒無跡,唯有精神可以經由文字獲得留存。
辛棄疾的生命,憑借他的眾(zhong) 多傑出作品而不朽。
來瓢泉的路上,拜謁了辛棄疾墓地。車在一條狹窄的鄉(xiang) 間公路旁停下,我們(men) 沿著一條穿過田野的水泥道路向山腳走去,又幾次拾階而上,來到半山腰處,一塊白石墓碑後麵的渾圓的隆起,就是辛棄疾的埋骨之地。麻石砌就的四層墳墓的頂端,黃土堆積,青草濃密茂盛。墓碑前方左右兩(liang) 側(ce) 的石柱上,鐫刻著一副對聯:“鐵板銅琶繼東(dong) 坡高唱大江東(dong) 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隨鴻雁南飛。”下麵的台階上,擺放著水果糕點等祭品,香爐裏有三炷香飄著嫋嫋白煙,祭奠者顯然離去不久。我想起走到半途時,有幾個(ge) 麵目忠厚、衣著樸素的中年人迎麵走過。他們(men) 也許就是辛棄疾的後人,辛氏族裔在此地繁衍多代,開枝散葉,人數眾(zhong) 多。但也許隻是他的景仰者,就像我們(men) 一行遠方來客一樣。
我們(men) 將帶來的一瓶白酒倒入酒杯,幾個(ge) 人雙手擎起,潑灑到墓碑前,祭奠英雄。青山常綠,稼軒不老。
這個(ge) 地方為(wei) 什麽(me) 叫“瓢泉”呢?
當初並不是這個(ge) 名字。辛棄疾將村名“奇師”改為(wei) 諧音的“期思”,寄寓了對結束南北分裂局麵和為(wei) 朝廷起用的期待。那麽(me) ,他改原來的泉名“周氏泉”為(wei) “瓢泉”,又是出於(yu) 何種意圖?
答案很快映入眼簾。目的地辛棄疾舊居到了,它位於(yu) 上饒通往分水關(guan) 的上分公路邊,這裏如今叫“稼軒鄉(xiang) ”,地名中寄托了人們(men) 的懷念。沿著一條鵝卵石坡路向裏麵走幾百米,在一麵林木蔥蘢的崖壁下,一整塊平坦寬展的石頭的低凹處,有一個(ge) 水瓢形狀的水潭,潭水清澈見底,水麵上漂浮著少許樹葉和細小的葉柄。
這就是瓢泉。生動直觀的形象,讓它的命名顯得自然而然。但在形似之外,其實另有一層深意。我從(cong) 辛棄疾詞作全集中,找到了一篇《水龍吟·題瓢泉》。辛詞傑作太多,此篇未見收入我購買(mai) 的諸種選本。詞中有這樣的句子:“樂(le) 天知命,古來誰會(hui) ,行藏用舍。人不堪憂,一瓢自樂(le) ,賢哉回也。”他以孔子的賢弟子顏回自許,表達了安貧樂(le) 道、伴泉而居的心誌。泉水改名的深意,也就清晰昭然了。
抬頭望去,約百米高的瓜山山頂,有一個(ge) 亭子。這是當年辛棄疾建造的停雲(yun) 亭的遺址,名字取自陶淵明《停雲(yun) 》一詩。其《永遇樂(le) ·投老空山》雲(yun) :“停雲(yun) 高處,誰知老子,萬(wan) 事不關(guan) 心眼。”有小徑從(cong) 泉邊通往亭子,並不陡峭,但因為(wei) 頭一天不慎扭傷(shang) 了腳踝,猶豫了一番,還是未敢登攀,也就不能從(cong) 高處俯瞰周邊的山川田園,包括散布其間的辛棄疾故居遺跡。
被貶謫後,辛棄疾往來於(yu) 他的上饒帶湖別墅和鉛山瓢泉之間,不久後帶湖毀於(yu) 火災,他就住在瓢泉直到去世。多年間經過幾次擴建,辛棄疾的屋舍、園林和耕地分布在周邊方圓幾公裏內(nei) ,有一些至今痕跡尚存。因為(wei) 時間匆忙,未能安排參觀,但有這一泓清泉也就夠了。它的活潑流漾,有生發、激蕩情思的功能。
我蹲下身,輕輕撥開水麵上細碎的漂浮物,掬起一捧水,將頭埋下去,一飲而盡。泉水清涼甘洌,味道清正純粹,沁出的是大地深處的氣息。
這是辛棄疾曾經飲用過的水源。
《光明日報》(2023年08月25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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