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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明文化周末:老漁把式說古

發布時間:2024-01-19 10:34: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邊寫(xie) 邊畫】

  作者:阿占(青島市文學創作研究院專(zhuan) 業(ye) 作家)

  老漁把式一生行走於(yu) 自然的刀鋒,滿臉粗獷美學,海蝕風蝕讓他們(men) 呈現出雕塑才有的金石之氣。海代表無限的可能性,無數的方向,不確定的道路,稍有閃失,便是人船傾(qing) 覆。想當年,他們(men) 必是從(cong) 惡浪中贏得了生機,活下來,找個(ge) 好女人,繁衍子嗣,將泥草房翻新,蓋起瓦房,再換一條大馬力的船,好日子才在眼前徐徐展開。

  我最喜歡聽老漁把式說古。漁村拆遷後,他們(men) 住上了高樓,甚至喝起了工夫茶,這是從(cong) 前做夢也想不到的。但他們(men) 好像並不習(xi) 慣。除了口味嗜好與(yu) 現代都市的養(yang) 生理念不符——他們(men) 嗜醃製品和發酵品,嗜鹹魚和蝦醬——言談上,也是三句話不離出海打魚那些事。孩子們(men) 各自成家,老漁把式守著寬綽的新房,寂寞比大海還深。實在耐不住了,會(hui) 去碼頭打工。腿腳風濕嚴(yan) 重,出海是做不成了,就分揀漁獲、補網。賺多賺少不重要,他們(men) 是想賺樂(le) 嗬,賺存在感。任驕陽暴曬,魚腥熏人,機油辣眼,久違的興(xing) 奮感卻從(cong) 他們(men) 的心底隱隱升起。

  這類老漁把式我結識了十幾位。在手機通訊錄裏,他們(men) 分別叫作高峪村老王、阡上村老劉、胡家山老朱、齋堂島老石、顧家崖頭老張……中秋節送兩(liang) 斤月餅,或者給他們(men) 拍幾張照片洗印放大,那一張張老臉就笑成了風幹的魚皮。“爺們(men) 說說吧,還有什麽(me) 故事。”此話甫一出口,他們(men) 就忽然滿臉委屈,憋壞了似的。

  高峪村老王跟我說到了“白頭浪”。“這種浪一旦出現,不管天空多麽(me) 晴朗,船必須馬上返航,回港避風。碼頭這邊,則要著人力加固設施,防止船舶走錨、擱淺和碰撞……”講著講著,他竟靠著椅子睡著了,陽光斜斜的,伴著他的呼嚕,我卻想起了《儒林外史》中的一段:“大爺吩咐急急收了口子,彎了船。那江裏白頭浪茫茫一片,就如煎鹽疊雪的一般。”

  根據浪與(yu) 風的關(guan) 係,海浪分為(wei) 風浪和湧浪兩(liang) 種。風吹到海麵,與(yu) 海水摩擦,形成風浪。風浪波麵陡峭,波峰附近常有浪花或大片泡沫,此起彼伏,變化在瞬息間。湧浪擁有更加規則的外形,排列比較齊整,波峰線長,波麵平滑。隨著風場加大、時間持續,不管風浪、湧浪都會(hui) 起魔性,像猛獅嘯天,像怒虎吼山,像惡狼撲肩。

  阡上村老劉喜歡顧左右而言他。有一年冬至已過,魚越來越少,船出來兩(liang) 天了,一直沒有收獲。中午太陽很好,氣溫回升,船上忽然飛來了十幾隻綠頭蠅。正是吃飯時間,剛燉好一鍋雜魚,蒼蠅卻越聚越多,他不得不放下筷子驅趕,嘴上罵罵咧咧。我立即問:“茫茫大海,海路遙遠,蒼蠅從(cong) 哪裏來的呢?”老劉幹咳了一聲:“莫急,聽下去便是。”

  蒼蠅究竟從(cong) 何而來,並不打緊,它們(men) 帶來的信息倒是讓老劉滿意。祖輩有諺:“船上蒼蠅飛,不日東(dong) 風吹。”老劉邊驅趕蒼蠅邊跟船夥(huo) 計說,吃完飯就地紮錨等魚,東(dong) 風會(hui) 送來魚汛,船不必再跑了。船夥(huo) 計臉露喜色,因為(wei) 誰都想早點靠港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誰知剛收起碗筷,船上又飛來一隻小鳥。小鳥的出現,也帶來一個(ge) 信息:海上要刮西北風了。

  我擔心老劉年事已高,言語不周,一會(hui) 兒(er) 東(dong) 風一會(hui) 兒(er) 西北風,到底怎麽(me) 回事?老劉說,“西風不受東(dong) 風氣”,這符合冷暖空氣對流的原理,按照以往的經驗,很可能是先刮東(dong) 北風再轉西北風,風力不會(hui) 很大。果不其然,是夜海上刮起偏東(dong) 風,第二天轉為(wei) 西北風,三四級,無關(guan) 痛癢,但也把魚群堵在了路上。

  胡家山老朱的故事最驚險,他說自己是死過好幾回的人。最懸的一次,四十年前,在外海。連日風平浪靜,海裏沒貨,老朱不甘心回返,打算天亮後繼續往西尋找漁場。西麵常有不明海流,會(hui) 形成黑洞一般的漩渦,這多半是海底狀況惡劣所致。據說再粗壯的樹幹一旦被卷入,浮出水麵時必是遍體(ti) 鱗傷(shang) ,仿佛長了硬硬的鬃毛。海流狂暴且有驟雨助威時,最是危機四伏,無論大船小船,稍不留意都會(hui) 被卷走。

  海流隨潮漲潮落或急或緩,通常每六小時起伏一次。按照以往的經驗,老朱會(hui) 在平潮期出發,在第二次平潮到來的時候,再帶著整船的魚蝦一起返航。若是沒遇上一陣能把船送去又送回來的平穩側(ce) 風,老朱怎敢妄動。

  海上一絲(si) 風也沒有的情況總是十分少見,卻讓老朱碰上了。淩晨等風,老朱睡不著,站在甲板上,天海沉湎於(yu) 黑藍之中。忽然,空中一團雲(yun) ,眼見著伸展開來,狀如彩虹,卻是白的。老朱覺得詭異,大叫不好,喊醒眾(zhong) 人,立馬起錨,尋找最近的避風港。

  話落不過十分鍾,大海忽然晃動起來,層層濁浪由遠及近,一股惡風盤踞其上,鬼哭狼嚎就要送到耳邊了。老朱命船掉轉,用船頭斜對著風來的方向。這時天已放亮,不遠處的一條船,稍晚了一步,轉向的時候側(ce) 麵迎風,被吹翻了。另外一條船,想收帆已經來不及,隻能砍斷了兩(liang) 根桅杆,整個(ge) 船身幾乎被巨浪覆蓋。還有一條,順風順水地跑,結果讓浪掀起屁股,再過來一排浪就完了。老朱和船夥(huo) 計嚇蒙了,自保都是未知,何談救命。十米高的海浪直掀船艙。一開始他們(men) 還拿起水桶、鍋盆往外舀水,後來就放棄了,暴雨紛披,天已經漏了,做什麽(me) 都於(yu) 事無補了。一船人就那麽(me) 眼睛瞪著,頭發豎著,撕心裂肺地吼著。

  說來也怪,真的到了漩渦邊緣,老朱反倒比之前平靜了許多。心一橫,聽天由命,喪(sang) 魂失魄的恐懼消除了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對末日景象的敬畏和讚美。他甚至為(wei) 即將見到死於(yu) 海底的父親(qin) 而高興(xing) 起來。

  幸運還是降臨(lin) 了,暗流縱橫交錯,船漂進了其中的一條,借助慣性,往西漂了一個(ge) 時辰,又往北漂了兩(liang) 個(ge) 時辰,才順流漂到了背風麵,僥(jiao) 幸地拋下錨。錨下了,船絕不能停。錨的力與(yu) 風的力較勁,彼此撕扯,一種可能是走錨,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直接把船撕碎,五馬分屍一樣。這時,唯有順著海流的性子捋,來回遛船。兩(liang) 天過去,惡浪才退,老朱帶著五個(ge) 人,從(cong) 墳墓裏爬了出來,他們(men) 原本黑亮的頭發,已經白了……

  老漁把式說古,最後總會(hui) 說到船。現在都是鐵殼大船了,數字雷達、導航係統、探魚器等等一應俱全——然而我知道,老漁把式說的是那條小舢板。他們(men) 叨念著:“舢板窄得像片樹葉,被浪頭扯來扯去,可不知咋的,睡在上麵還挺踏實。”

  我想象著那幅畫麵:他們(men) 正當壯年,渾身古銅油亮,小舢板載著對美好生活的期盼,剪開了黎明,朝陽正從(cong) 海上騰空而起。

  《光明日報》(2024年01月19日 15版)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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