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讀《劍南詩稿》，是後幾卷，發現關(guan) 於(yu) 讀書(shu) 的詩頗多，都是放翁七八十歲所作。晚年得閑，讀讀古書(shu) ，消遣時日，是很不錯的選擇。可是，放翁晚年，貧病交加，老態縱橫，他卻說：“老去無他嗜，書(shu) 中有獨欣”“豈知鶴發殘年叟，猶讀蠅頭細字書(shu) ”。

　　麵對年邁多病，他不止一次如是說。

　　“一齒屢搖猶決(jue) 肉，雙眸雖澀尚耽書(shu) ”。眼花了，牙快要掉了，依然還是要讀書(shu) 。他還說過：“鬢毛焦禿齒牙疏，老病燈前未廢書(shu) 。”意思一樣。

　　“蠹簡幸存隨意讀，蝸廬雖小著身寬”。放翁給他的蝸廬起名叫“龜堂”，其窄小蜷縮之意，不言自明。但隻要有書(shu) 讀，再小也顯得寬敞了。

　　“柴荊終日無來客，賴有陶詩伴日長”。柴荊，是柴門、蓬門，和蝸廬、龜堂相配，卻並非“蓬門今始為(wei) 君開”，而是門可羅雀。但是，有書(shu) 讀，就可以了。所以，他說：“一卷舊書(shu) 開蠹簡，半升濁酒倒餘(yu) 瓶”，再有一點濁酒，就更愜意了。

　　放翁願意閉門讀書(shu) ，他說：“春寒例謝常來客，老病猶貪未見書(shu) 。”看他孤獨讀書(shu) ，並不寂寞，且有好處：“掩關(guan) 也有消愁處，一卷騷經醉後看。”掩關(guan) 閉戶之後，讀書(shu) 是最好的消閑和安慰。讀書(shu) 就是一個(ge) 人的事，無需如辦晚會(hui) 那麽(me) 熱鬧。

　　“架上有書(shu) 吾已矣，甑中無飯亦陶然”。餓肚子了，有書(shu) 讀就行。

　　放翁還有這樣一聯詩：“貸米未回愁灶冷，讀書(shu) 有課待窗明。”如今，我們(men) 的讀書(shu) 人，可曾還有這般借糧為(wei) 炊的日子嗎？卻尚能擁有如此徹夜讀書(shu) 的情景嗎？

　　這樣讀書(shu) 至天明的情景，對於(yu) 放翁並非偶然的興(xing) 之所至。“孤燈對細字，堅坐常夜半”；“眼花耳熱睡至夜，吹火起讀殘編書(shu) ”；“浮生又一日，開卷就窗光”……這樣的詩句很多，是放翁晚年夜讀的自畫像。

　　讀書(shu) 豐(feng) 富他的內(nei) 心，增強精神的抗體(ti) ，依此抵抗著自身的老病孤獨和貧寒。“蠹書(shu) 一卷作老伴，麥飯半盂支日長”；“卷裏聖賢能覿麵，人間富貴實浮雲(yun) ”；“貧賤終身誌不移，閉關(guan) 涵泳賴書(shu) 詩”……

　　你說他阿Q也好，是自得其樂(le) 也罷，他就是這樣，總是一個(ge) 勁在說：“我讀殘編食忘味，朱弦三歎有遺音”；“讀書(shu) 有味聊忘老，賦祿無多亦代耕”。

　　我很喜歡這兩(liang) 聯詩，一個(ge) 是“忘味”，一個(ge) 是“有味”，都是讀書(shu) 帶給他的感受和感覺。前麵的“忘味”，忘記的是吃的味，實際上，和後麵的“有味”，是一個(ge) 意思的兩(liang) 種表達，在物質與(yu) 精神之間的選擇和抗衡，反複詠歎他的讀書(shu) 樂(le) 和價(jia) 值觀。味之有無，在於(yu) 書(shu) 的有無之間。

　　當然，他是讀書(shu) 人，讀書(shu) 是一生的習(xi) 慣和本分。不過，如他一樣如此年邁命衰，肚饑身寒，依然如此鍾情於(yu) 書(shu) 並非旨在功利的人，包括如今的讀書(shu) 人在內(nei) ，並不多見。我們(men) 常會(hui) 在“忘味”和“有味”之間徘徊，甚至將其位置顛倒。

　　放翁如此鍾情讀書(shu) ，並非隻是沉浸書(shu) 中，如在桃花源裏一樣閑情避世。陸遊寫(xie) 過一首《讀史》。“萬(wan) 裏關(guan) 河歸夢想，千年王霸等棋枰。人間隻有躬耕是，路過桑村最眼明。”可見，他讀書(shu) 針對的是現實，關(guan) 注的是萬(wan) 裏關(guan) 河以及眼前的人間桑村。

　　他還有一聯詩：“萬(wan) 事到前心盡懶，一編相向眼偏明。”說的意思一樣，讀書(shu) 為(wei) 的是觀萬(wan) 事而眼明心亮，而不受欺，不對生活與(yu) 現實心灰意懶。

　　在《劍南詩稿》裏，還見到放翁寫(xie) 教孩子讀書(shu) 、和孩子一起讀書(shu) 的詩。這是很有意思的，是對傳(chuan) 統的“忠厚傳(chuan) 家久，詩書(shu) 繼世長”的一種演繹，用他的話是：“傳(chuan) 家產(chan) 業(ye) 遺書(shu) 富”。

　　於(yu) 是，他一再對自己的孩子說：“數編魯壁家傳(chuan) 學，一盞吳僧夜講燈”；“讀書(shu) 習(xi) 氣掃未盡，燈前簡牘紛朱黃”。之所以這樣做，他說得很清楚：“世衰道散籲可悲，我老欲學無碩師。父子共讀忘朝饑，此生有盡誌不移。”他寫(xie) 過一首《睡覺聞兒(er) 子讀書(shu) 》，其中說：“且要沉酣向文史，未須辛苦慕功名。”明確告誡兒(er) 子，讀書(shu) 的目的是麵對現實，並非為(wei) 了功名利祿。讀書(shu) ，總是通向現實的一條通道。

　　所以，看到孩子們(men) 讀書(shu) “常至夜分”，他說：“弦誦更闌解我憂”；“如聽簫韶奏九成”。他期待：“但令學業(ye) 無中絕，秀出安知有後來。”和孩子一起讀書(shu) ，則是他最快樂(le) 的事情：“不須飲酒徑自醉，取書(shu) 相和聲琅琅”；“更喜論文有兒(er) 子，夜窗相對短檠燈”。

　　晚年獨處山陰的放翁，讀書(shu) 也有苦惱，便是壯誌未酬和缺少知音。他不止一次感喟：“跨馬難酬四方誌，耽書(shu) 空盡百年身”；“讀書(shu) 浪苦隻取笑，識字雖多誰與(yu) 論”。

　　“豈無案上書(shu) ，可與(yu) 共寂寞”！到底，他還是這樣說，是安慰，也是自勵。

　　“少年曾縱千場醉，老境惟存一束書(shu) ”。這就夠了。這就是晚年的放翁。（肖複興(x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