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雷兄弟,江湖再見
從(cong) 武漢雷神山醫院撤離之前,一小隊工人舉(ju) 辦了一個(ge) 小型的生日會(hui) 。
這是一個(ge) 叫徐德軍(jun) 的年輕人的32歲生日。工友們(men) 萍水相逢,還是勞務公司老板通過工人們(men) 上交的身份證,得知了他的生日。
3月30日這天,有近20名工友為(wei) 他慶生。一位叫周凱的工人自掏腰包訂了一個(ge) 蛋糕。新冠肺炎疫情期間,蛋糕店大都不營業(ye) ,他終於(yu) 從(cong) 網上查到一家,花了380元,蛋糕尺寸是14英寸。訂完他又覺得有點小,後悔沒買(mai) 個(ge) 三層的。聽說徐德軍(jun) 喜歡打牌,他選了一個(ge) “麻將蛋糕”,上麵擺著用巧克力製作的“東(dong) ”“西”“南”“北”“中”“發”麻將牌,還有黃澄澄的金元寶。
在醫院附近一個(ge) 閑置的廠區裏,擺好這個(ge) 充滿發財渴望的生日蛋糕,這些工人就著花生米喝著啤酒,又跳又笑,唱起了生日歌。有人還在臉上貼了五星紅旗圖案,這圖標是歡送醫務人員留下來的——3月29日起,在雷神山醫院服務的外省醫療隊陸續撤離,這是疫情得到緩解的好消息。
徐德軍(jun) 在一家建築公司做管理,常年在工地跟工人打交道,這次是來當工人。生日會(hui) 上,他按照工友們(men) 設計的動作,仰著臉,叼著煙,大搖大擺入場,和大家一起高唱《我的好兄弟》。他說,這是自己“一生中最難忘的生日”。
工友許新焰把過程拍了下來,剪輯成小視頻,末尾寫(xie) 著“江湖再見”。他很喜歡這句話,覺得有“俠(xia) 義(yi) 氣”。
另一位工人鍾巍巍則說,大家都是“經曆過生死”的戰友了。
武漢1月23日因疫情“封城”,隨後決(jue) 定建設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板房醫院——火神山醫院和雷神山醫院。到4月15日,收治過5071名患者的兩(liang) 所醫院關(guan) 閉。承建方中建三局總經理陳衛國介紹,總計有3.5萬(wan) 名工人參建,其中近2萬(wan) 名從(cong) 外地趕來。工人們(men) 歸屬不同的勞務公司管理,從(cong) 四麵八方集合到這個(ge) 曾令無數人牽腸掛肚的工地上。
在工地短暫休息時,五湖四海的工人們(men) 才有機會(hui) 了解彼此,拉幾句家常,手裏的煙你遞給我,我遞給你,話題主要就那幾個(ge) :家在哪裏,家裏幾口人,這次幹完後又要去哪裏。
下一個(ge) 工地在哪裏,是談論最多的話題。如果疫情沒有發生,他們(men) 本來會(hui) 在不同地方,建設高樓、地鐵或者橋梁。很多人的車裏總是裝著切割機、電鑽、鉗子、螺絲(si) 刀之類工具,哪裏有活兒(er) ,就把鋪蓋卷搬到哪裏。
1
在火神山醫院和雷神山醫院工地上,能找到不同職業(ye) 的從(cong) 業(ye) 者:公務員、貨車司機、小學教師,還有生意人和外賣小哥。
43歲的雷海濤是武漢江夏區第五中學的一名體(ti) 育教師。他的工作是為(wei) 30多名工友負責後勤保障。每天早上,他用體(ti) 育課的“稍息、立正”號令,催促大家集合開工。工人們(men) 尊他一聲“雷老師”。
工地上幾乎都是男性,附近建築裏的衛生間常常人滿為(wei) 患,早上排隊的人尤其多。著急時,工人們(men) 會(hui) 在工地找個(ge) 隱蔽處小便。雷海濤會(hui) 去女衛生間,這裏很幹淨,幾乎沒有人,去方便不用擔心被人說成是色狼。
32歲的田魁覺得建設雷神山醫院是他“幹得最爽”的一次,日薪1200元,一天一結,銀行提醒收到工資的短信每天下午定時發來。他是湖北襄陽人,常年在武漢找活兒(er) 幹,和父親(qin) 一同去的雷神山。武漢人鍾巍巍也是家族動員,同去的還有他的父親(qin) 、哥哥、舅舅和表弟。
工地上還有“夫妻檔”。張玉星、文靜夫妻來自貴州黔東(dong) 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二人都是鋼筋工。在工地上,文靜和男人幹一樣的活兒(er) 。從(cong) 2013年起,她就和丈夫一起到武漢紮鋼筋,女工的工資雖比男工低,但她覺得自己紮起鋼筋來一點也不比男人慢。
鍾巍巍喜歡工地,工地上抬頭一看就是天,想唱歌的時候就吼幾句,都是幹活兒(er) 的人,也不用搞得“那麽(me) 體(ti) 麵”。
32歲的他,從(cong) 15歲起跑工地,和武漢一起成長,幫它建起一所所學校,一條條地鐵軌道。計劃今年年底通車的武漢第十一座大橋——青山長江大橋也有他的參與(yu) 。他曾在那裏高空作業(ye) ,幾十米高的吊籃下,長江晝夜奔流。
1月28日,當勞務公司老板找人去援建火神山醫院時,鍾巍巍和哥哥鍾欣欣立即答應了。他們(men) 第二天就去了工地,幹了兩(liang) 天,又趕往32公裏外的雷神山醫院。
剛到雷神山時,老板希望他們(men) 多找幾個(ge) 工人,兄弟倆(lia) 考慮有感染風險,決(jue) 定叫親(qin) 人來支援。
接到兒(er) 子電話時,他們(men) 的父親(qin) 、一位59歲的水電工隻問了一句:“我年齡大了,你們(men) 公司領導要不要?”
家裏3個(ge) 男人都去了雷神山,鍾巍巍的母親(qin) 心裏不舍,“家裏就兩(liang) 個(ge) 兒(er) 子,萬(wan) 一有什麽(me) ,我們(men) 怎麽(me) 辦?”
對這個(ge) 問題,有些“大男子主義(yi) ”的兄弟倆(lia) 沒有認真想過。前去工地的路上,對此行的風險,兩(liang) 人隻草草談論了兩(liang) 句,覺得病毒看不到也摸不到,得不得病都是“聽天由命”。
他們(men) 在工地上負責協調幾十人的工活,也穿密不透風的防護服進入病房維修。一位記者讓鍾巍巍回憶工作時的風險,問他“萬(wan) 一有事,家裏人怎麽(me) 辦”。鍾巍巍一下子懵了,他從(cong) 沒想過這個(ge) 問題,覺得自己不會(hui) 被感染。
他想起自己是兩(liang) 個(ge) 孩子的父親(qin) ,也是媽媽的兒(er) 子,想著想著害怕起來,淚在眼睛裏打轉,“淚沒流出來,還算爭(zheng) 氣。”
但回想起工地,鍾巍巍最大的感受還是疲憊,“站著就想坐著,坐著就想躺著,躺著就不想動了。”
他是一個(ge) 20餘(yu) 人班組的領班,負責隔離病房、醫技樓、室外管網、室外電網等區域的機電安裝施工。
工地分布著很多班組,安裝工、管道工、木工等諸多工種交叉作業(ye) ,晝夜不停。
工人劉帥帥來自河南鄭州。2月2日上午,一個(ge) 工友給他打電話,說自己正在建設雷神山醫院,希望他找一些工人去支援。劉帥帥立即將招工消息轉發到300多人的工友群裏,不斷有工友報名。
當天下午,等不及通行證辦下來,劉帥帥就開車上了高速公路。出發前,他準備了消毒液、換洗衣服、被褥,還有一箱泡麵、兩(liang) 箱礦泉水,他想著,萬(wan) 一進不去武漢,就在服務區湊活兩(liang) 天。
他當晚到達工地,他的工友有的次日淩晨啟程,兩(liang) 天內(nei) 匯集了30多名工人。甘肅人趙全喜是30多人中路程最遠的。2月6日,他和兩(liang) 個(ge) 朋友驅車20多個(ge) 小時,跨越2000多公裏前往武漢。三人負責為(wei) 病房安裝智能監控係統,工友們(men) 稱呼他們(men) “甘肅三兄弟”。
李斌從(cong) 廣西桂林出發,和一位柳州朋友開車去武漢。他們(men) 在一個(ge) 為(wei) 建築工地招聘人手的手機軟件上尋找雷神山醫院招工信息,找到的一位招工者為(wei) 他們(men) 開具了去武漢的通行證。但到了工地後,那人說1200元一天的工資,他要扣走200元,“項目領導”要再扣200元,不知真假。
李斌覺得自己不是衝(chong) 著錢去,扣多少無所謂。但柳州朋友反對,“如果你捐出去了,那是另外一碼事,你沒捐,自己出荷包了,我幹嗎要給你?”兩(liang) 人又另找了一個(ge) 招工方。
王英傑是武漢一家勞務公司老板,手底下不到20個(ge) 工人。成立公司前,王英傑在一家弱電公司從(cong) 事行政管理工作,疫情讓剛剛創業(ye) 的他措手不及,項目暫停,公司沒有了收入來源,外麵還欠著租金和個(ge) 人房貸。去雷神山,他的打算是要開工賺錢,還有“一股男兒(er) 氣概”驅使,“不去參與(yu) 建設一下,感覺很不好意思。”
公司裏10多名工人在他的號召下也報了名。然而,除了他和一名技術員,其餘(yu) 人都未成行:有的村子進出口被渣土封死,出不了村;有的小區守門人不認通行證,出不了小區;還有人剛出家門,就被家人或者村裏的長輩勸回去了。
2
正月初二啟程前,文靜和丈夫還不知道去的是火神山。當時,夫婦倆(lia) 正在一個(ge) 工地趕工,平時吃住都在工地,本打算過了元宵節再回家,疫情來了。
火神山醫院在臘月二十九開建,許多工人已返鄉(xiang) 過年,文靜被所在的勞務公司臨(lin) 時招募。她記得,“開始有部分人說不怎麽(me) 願意去的,領導做思想工作,說臨(lin) 時招不到那麽(me) 多人,能去幹的就去幫一點忙。”
在火神山,文靜負責紮鋼筋和衛生清潔。沒有住所,她和工友要乘坐大巴在火神山和原工地間往返。從(cong) 開工到投用,火神山醫院曆時10天,文靜第一次去時眼前還是機器轟鳴的空曠工地,第二次去,一個(ge) 個(ge) 箱式板房就搭建了起來,第三次去,房間裏已設備齊全,最後一次去,病人已經入住了。
這是文靜參與(yu) 過工期最短、勞動強度最大的建築項目。每次幹完活兒(er) ,她要以極快的速度衝(chong) 向回程的大巴,擠不上去就要在寒風瑟瑟的夜晚等待下一輛班車。
建設中的工地沒有黑夜,機器在轟鳴,電焊閃著弧光,切割機聲和敲打聲此起彼伏。管理人員拿著喇叭不停提醒“注意安全,戴好口罩”。
為(wei) 了趕工期,24小時不合眼是常事,工人們(men) 累了就蜷縮在排水管道內(nei) 、紙箱裏或者建材上眯一會(hui) 。
田魁記得一個(ge) 雨天,他從(cong) 配電機房外麵出來抽煙,看到兩(liang) 個(ge) 工人腳一滑,從(cong) 三米高的屋頂摔到了綠色塑料布覆蓋的泥地裏,兩(liang) 人一聲不吭,又繼續爬到屋頂作業(ye) 。當時,雨天使得一些房屋漏水,工人們(men) 正在鋪設鐵皮瓦,抵擋雨水侵襲。
到達雷神山第五天,田魁突然有了“一點小感觸”,當時,他站在醫院屋頂上施工,一眼望過去,看到下麵全是腦袋,眼淚一下子出來了,“當時想,還是中國人團結,我平時很少對這些東(dong) 西‘那個(ge) ’,但那是一觸即發的。”
承載萬(wan) 人的工地上都是一樣的反光服和黃色安全帽,起初,王英傑無法辨認本班組的四五十名工友,就讓大家在安全帽上寫(xie) 上班組名稱,時間長了,他看到眼睛就能認出是自家工友。
結束雷神山建設後,王英傑又帶工友去鄂州援建新的醫院。幾十天,他實現了多年的“瘦身目標”,一趟下來瘦了10斤。但等到離開工地個(ge) 把月,他又胖回去了。
在雷神山工地時,王英傑想盡辦法勸說一位貨車司機留在工地幫工,讓疲憊的工友們(men) 得以在車裏休息。工地上人多,工具常常換著用,轉眼就會(hui) 不見,貨車成了放置電纜、電線、施工工具的小倉(cang) 庫。工地上沒有開水,車裏備了水壺,還有從(cong) 周邊小商店搶購的泡麵、提神的香煙和檳榔。
為(wei) 了給工友們(men) 多留出半小時休息時間,雷海濤每天中午提前去食堂排隊,將盒飯提到工地。他說,疫情發生後,自己一直想做些事。2月1日,他通過一位水電工同學的聯係,去了雷神山醫院,被編入劉帥帥所在的班組。
除了記錄考勤,雷海濤還負責為(wei) 隊友去倉(cang) 庫取施工工具,去一次倉(cang) 庫來回要走20多分鍾。哪怕隻是一個(ge) 裁紙刀、幾個(ge) 螺絲(si) 釘,他也會(hui) 跑一趟。對不認識的工具,這位體(ti) 育老師就在網上搜索對應的圖片,記住型號,再去倉(cang) 庫裏找。
3
閑下來時,雷海濤就給工友打下手。有工友累得靠牆站著睡覺,還有的吃完飯,飯盒都沒收拾就歪著睡著了。看到這樣的場景,他總是不忍心。
當時,條件較好的工人宿舍已住滿,一些工友隻能住在臨(lin) 時搭建的板房裏。劉帥帥和工友們(men) 抵達時,屋裏空蕩蕩,他們(men) 搬來床,領來洗漱用品、被褥、雨衣、膠靴和被子。
王英傑去得晚,隻能和9個(ge) 工友住在附近一個(ge) 地產(chan) 項目的簡陋宿舍裏。宿舍沒法洗衣或洗澡,也沒有電源可供充電,散發著汗臭味的人們(men) 顧不上幹淨,回到宿舍隻想立刻睡覺。
趙全喜從(cong) 工地走到宿舍需要將近半個(ge) 小時,他覺得距離太遠,住的人也多,建設雷神山醫院的8天裏,他和兩(liang) 個(ge) 工友幹脆睡在工地安裝設備的庫房裏,鋪上紙板,放上行李,度過一個(ge) 接一個(ge) 的武漢冬夜。
去武漢前,劉帥帥就叮囑工友們(men) 準備好防護用品和被褥,“我們(men) 是去幫忙的,不是給別人找麻煩的,不可能給你照顧得麵麵俱到。”
本地工人盡己所能,為(wei) 外地工友提供便利。劉帥帥一雙鞋在雨天灌了水,雷海濤從(cong) 家裏找來一雙給他換上。本地工人還會(hui) 從(cong) 家裏拿來充電寶給外地工友用。班組裏一位本地工友叫吉祥,大家都喜歡喊他的喜慶名字。
元宵節這一天,吉祥讓家人帶來了紅豆餡的湯圓,疫情肆虐,湯圓並不好買(mai) ,將近50個(ge) 湯圓是吉祥讓妻子親(qin) 手包的,食材還是年前囤的。他父親(qin) 開著麵包車,用兩(liang) 個(ge) 保溫桶送到工地,大家吃到嘴裏時還是熱乎的。
日工資1200元,加班還有加班費。平日,工人們(men) 掙不了這麽(me) 多,一天300元已算高薪。趙全喜從(cong) 不“挑肥揀瘦”,隻要有錢掙就幹。甘肅工資低,他一年到頭在新疆找活兒(er) ,一個(ge) 工程幾個(ge) 月,回家次數屈指可數,常常過完年出去,年底回來。
回家也要算計,請一天假,要扣一天工錢,路費也高,“來回就上千塊錢”。“一大家子人要養(yang) 活,不出去掙錢不行!”他說。
對田魁來說,去雷神山很大的動力是討生活,“我不去幹,這一年啥都沒有”。他說,去年家裏還剩存款8萬(wan) 元,每月還車貸和房貸共6000元,家裏煤氣水電、孩子吃零食、自己買(mai) 煙都要用錢,再不幹活兒(er) ,錢到疫情結束就沒了。在雷神山醫院建設的23天,他和父親(qin) 掙了不到5萬(wan) 元。
為(wei) 了掙錢,田魁幹過銷售,賣過衣服,學過理發,當過廚師,還開過燒烤店。聽別人說搞養(yang) 殖掙錢,他又籌措了100多萬(wan) 元建了養(yang) 殖場,結果連續兩(liang) 次趕上禽流感。轉了一圈,田魁覺得還是工人適合自己——投資力氣和時間,隻要付出就有收成。他覺得在雷神山,工資一天一結“很爽”,“原來在外麵做事,天天要工資,跟著喊爺爺。”
年底的賬最難結。去年,田魁給幾棟精裝修樓房安裝水電,包工頭到年底拖著不給工錢,脾氣火爆的他拿著磚頭去找對方要賬,“我辛辛苦苦掙的錢,你憑什麽(me) 不給我?”
這不是田魁第一次要賬。三四年前,年輕氣盛的他沒忍住,砸過一個(ge) 包工頭,一磚頭下去,對方的腦袋縫了20幾針,田魁因此在拘留所待了8個(ge) 月零3天。1.25萬(wan) 元,田魁記得清清楚楚,自己工資一分未拿到,還賠了對方醫藥費。
鍾巍巍也遇到過不給錢的時候。勞務公司將工錢挪用,他打贏了官司,還是沒拿到錢,200多萬(wan) 元成了一筆懸空的賬。
近幾年,市場環境在好轉,工人維權意識也在提高,為(wei) 了能按時拿到工錢,大家各想各的辦法:有的會(hui) 讓對方以文字方式將工資數目、結算方式和結算時間發給自己,有的通過錄音將要賬過程記錄下來作為(wei) 維權手段,還有的會(hui) 尋求法律援助。
成為(wei) 合同工會(hui) 更保險。田魁也試過給公司幹,但公司“條條框框太多”,要穿工裝,戴工帽,準時打卡,不能抽煙,相比之下,流動性的日常裏能獲得一點自由,盡管其中也伴隨著危險——腳被釘子紮,手指被鋸,手腳摔斷,“危險隨時可能發生”。
建設火神山和雷神山醫院的危險是看不見的。泥瓦工駱名良覺得,就像在一線打仗,“不知道哪一天就會(hui) 被子彈擊中”。人群中的一聲咳嗽會(hui) 引起格外警惕,有時麵對麵說話,大家會(hui) 不自覺後退兩(liang) 步。
白天沒時間胡思亂(luan) 想,到了夜晚,一個(ge) 人躺在床上刷疫情新聞時,駱名良會(hui) 很恐懼,每晚真正睡眠不超過4個(ge) 小時,甚至會(hui) 做噩夢。每天還有親(qin) 戚朋友不停詢問,問得越多,他越忐忑。當初,他在朋友邀請下要去火神山時,家裏人覺得“不差這個(ge) 錢”,不該去冒險。他執意要去。他覺得應該去支持。去了之後,雖然心裏恐懼,但他不願當逃兵,“既然來了就要把這個(ge) 事做完。”
4
出於(yu) 對抗疫情需要,雷神山醫院的規模三次擴大,一度邊建設邊收治患者。交付後仍需工人負責後期維保工作。
鍾巍巍參建的病房區域基本完工後,需要技術熟練、能熬夜、年齡不超過40歲的工人參與(yu) 後期維保,兄弟倆(lia) 叫來鎮上相熟的工友。鍾巍巍把公司跟他們(men) 講過的承諾複述了一遍:如果感染病毒,國家給治;萬(wan) 一不在了,國家給補償(chang) 。兩(liang) 天時間有近百人報名。
“感染了就治,人的一生就這樣,我感覺沒什麽(me) 好遺憾的。”許新焰被鍾巍巍喊去時,他覺得這是看得起自己,“需要我過來,我肯定來。”
有一次,室外排汙係統出現故障,需要有人鑽到地下將破損管子掏出,但裏麵散落著病人的糞便。鍾巍巍記得,周凱和樊友生師傅什麽(me) 話都沒說,穿上防護服就爬了進去。在地下移動時尤其要小心翼翼,以免弄破防護服。
周凱則回憶,當時班組接到任務,3天之內(nei) 必須把負責區域內(nei) 的排水處理好,任務來了就要幹,“根本就沒有想那麽(me) 多。”
有時,看他們(men) 蹲著做事很累,會(hui) 有護士拿來凳子,送來水果、牛奶和蛋糕。在病房裏一個(ge) 人維修不便,有病人會(hui) 從(cong) 床上爬下來遞工具。還有人向他們(men) 鞠躬,給他們(men) 豎起大拇指。
許新焰將自己的作品留在了雷神山醫院。他從(cong) 小喜歡畫畫,幹活兒(er) 無聊時,就畫畫打發時間,身邊朋友、家鄉(xiang) 風景、名人肖像,他什麽(me) 都畫,沒有老師教,他就在網上看教程跟著學。
看到有醫務人員在醫院走廊的白牆上畫漫畫,他也開始動筆。他把新冠病毒畫成手持鐮刀的怪物,迎戰的是工地上常見的攪拌車和挖掘機。還有外地醫護人員請他畫出家鄉(xiang) 的地標建築,中建三局的工作人員也給他模板,請他給工人們(men) 畫漫畫形象,比如,一群工人手持盾牌,類似“複仇者聯盟”,取名“抗疫聯盟”。
他在這段時間完成的畫作不到20幅,同其他作品一起分布在兩(liang) 三百米的病房走廊裏,有工友覺得看著心裏輕鬆,“人走到裏頭,沒有恐懼。”
這些畫讓徐德軍(jun) 覺得,大家“真真正正地在醫院建設中或者抗疫過程中存在過”。
5
因為(wei) 學生要開展“空中課堂”,雷海濤老師2月8日結束了他的工地生涯。但他們(men) 的聯係並未中斷。有工友結束工期後,驅車去找他聊天。
參建的工人最後都需要隔離觀察。隔離期間,有人把想看的肥皂劇刷了個(ge) 遍,有人的手遊級別從(cong) “青銅”練到了“王者”,還有人每天纏著朋友視頻聊天,折磨了一個(ge) 又一個(ge) 。雷海濤常常和工友們(men) 在微信群裏視頻聊天,對著鏡頭喝酒吹牛,展示手裏的雞腿、方便麵、火腿腸,互相調侃還有幾天“刑滿釋放”。
起初,劉帥帥擔心援建結束回不了家,雷海濤寬慰他說,自己在武漢還有套老宅,供他免費住。隔離期滿後,雷海濤又去給正在隔離的外地工友送去煙和零食。
有人在大部隊撤離後繼續找活幹,有人順利返鄉(xiang) ,也有人滯留在武漢暫時無法回家,一位工友說起村裏不讓他回鄉(xiang) 時,酒喝多了,當著雷海濤的麵掉了淚。
完工當晚,趙全喜和工友在手機上搜索到一家酒店,定了一個(ge) 標間,300元一晚,3個(ge) 人在兩(liang) 張床上擠了一個(ge) 多月,錢花得心疼,“啥時候一天幾百元這樣花過錢?”舍不得叫外賣,3人靠方便麵充饑。
他們(men) 打過市長熱線申請生活補助,“這個(ge) 部門推到那個(ge) 部門”。後來,中建三局的工作人員聯係他們(men) ,給每人發放了5000元的隔離費。
在回鄉(xiang) 的高速路口,看到武漢警察敬禮表達感謝,想起援建結束後的窘迫,趙全喜的心裏五味雜陳。
一位工人記得,曾有孩子打電話問工地上的爸爸“你是英雄嗎”?爸爸反問“啥才是英雄”,兒(er) 子回答:醫護人員。
回家鄉(xiang) 後,趙全喜也被幾位朋友稱讚是武漢回來的英雄。武漢工友聽說他們(men) 遠道而來,特地跟他們(men) 道謝,和他們(men) 合影,這讓趙全喜感動。
“說不定若幹年以後,還有個(ge) 別的啥事情,我們(men) 也遇到這種,人家會(hui) 來幫我們(men) 。但是像這種瘟疫,這麽(me) 一次就夠了,希望再不要發生。”他說。
6
因為(wei) 參建醫院,鍾巍巍第一次在電視台的新聞裏露了臉。他承認自己高興(xing) 得兩(liang) 晚沒睡著覺,5分15秒的視頻,他循環播放了不下50次。
他的理解是,“一般隻有名人、企業(ye) 家才有資格(上電視),像我們(men) 這種普通建築工人哪有什麽(me) 資格?”
他是眾(zhong) 多默默無聞的工人中的一個(ge) 。他曾為(wei) 哈爾濱一家鋼廠安裝動力係統,為(wei) 西安的一個(ge) 垃圾處理站提供照明,還在北京四環的一棟棟住宅樓裏安裝水電。他建設過幾十米高的大橋,也下過地下五層的地鐵。
不忙時,鍾巍巍會(hui) 看看自己正在建設的城市,看到自己參建的建築,心裏也會(hui) 有成就感,“走到哪裏都可以說這是我們(men) 建設的,相當於(yu) 我們(men) 在城市上的一個(ge) 證明。”
鍾欣欣記得,早年大家還沒有私家車,都是背著大大小小的蛇皮袋子坐公交和火車,“別人一看你就是農(nong) 民工,一車人嫌棄。”有的工人對此會(hui) 很自覺,如果衣服是髒的,坐地鐵有位置也不會(hui) 坐,“尤其美女多的地方我更不去坐。”
工人們(men) 覺得,社會(hui) 不太歡迎他們(men) 的麵孔:皮膚黝黑,一手老繭,頭發裏夾著灰,衣服上常常附著塵土和碎屑。
平時去工地,田魁會(hui) 另備一套幹淨衣服,下了工地立馬換上,“生怕出來灰頭土臉,別人看你髒兮兮的,瞧不起。”下館子時,田魁感到,兩(liang) 身衣服換來的是截然不同的兩(liang) 種眼光。
在火神山醫院建設7天,駱名良掙了7200元工資和300元車費補貼。拿到工錢,他花7558元買(mai) 了144箱牛奶,想捐給醫院。牛奶裝滿了車,走到半路,駱名良覺得144這個(ge) 數字有些不吉利,又返回去買(mai) 了一箱。火神山醫院不接收私人捐贈,145箱牛奶最終捐給了武漢同濟醫院中法新城院區。
捐出工錢,是他在工地上臨(lin) 時決(jue) 定的。本來,他打算掙來的錢補貼家用,出發前,他還承諾妻子,掙來的錢拿出兩(liang) 三千元給她買(mai) 個(ge) 新手機。得知他要把錢全部捐出時,妻子跟他商量能不能隻捐一半。但駱名良覺得,捐一半買(mai) 到的牛奶太少,醫生那麽(me) 多,一人可能還分不到一盒。他跟妻子保證,以後做工晚上多做幾個(ge) 小時,再把這個(ge) 錢賺回來。
駱名良說,自己一直對醫生心存感激。十幾年前,他施工時不小心被切割機切到了手臂,手臂的大血管斷了兩(liang) 根,縫了50多針,差點殘疾。這次,他覺得醫護人員是“衝(chong) 鋒陷陣擋子彈”的人,想向他們(men) 表達一點心意。
此舉(ju) 被媒體(ti) 報道後,一家慈善平台為(wei) 他頒發了1萬(wan) 元的“正能量獎金”。他在新聞裏看到有護士表示很想吃周黑鴨,獎金還沒到,他又花了10350元,買(mai) 周黑鴨送給了醫務人員。
更多媒體(ti) 開始報道,他受寵若驚,“買(mai) 個(ge) 牛奶得到這麽(me) 多關(guan) 注”。
所有這些,比不上父子關(guan) 係改善給他的欣喜。駱名良常年在外跑工地,兒(er) 子出生後一直跟著爺爺奶奶,父子倆(lia) 很少見麵,關(guan) 係疏離。
兩(liang) 人會(hui) 因為(wei) 小事吵起來,兒(er) 子不太情願跟他視頻聊天。兒(er) 子在上補習(xi) 班,老師稱讚他父親(qin) 是英雄,並要為(wei) 他免去一年1.5萬(wan) 元的補習(xi) 費。
駱名良婉拒了老師的好意。他很開心,兒(er) 子對他的態度變了。“他說現在同學都崇拜他,說爸爸是英雄。”他覺得,兒(er) 子的認可是自己參與(yu) 援建最大的收獲,“這是金錢買(mai) 不到的”。
田魁也成了女兒(er) 的榜樣。在微信朋友圈發布顯示雷神山醫院的定位後,他獲得女兒(er) 同學家長一個(ge) 點讚的“大拇指”,還有兩(liang) 個(ge) 字:“英雄”。上小學的女兒(er) 還對同學驕傲地說,爸爸在武漢。
許新焰也因雷神山的漫畫出了點名,不過,他覺得“不會(hui) 有什麽(me) 蠻大的改變,我出去照樣還是我自己”。
解除隔離後,休息了幾天,許新焰又進入新建的住宅樓中安裝水電。還在隔離時,已經有工友跟他打招呼,預約了下半年的工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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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men) 告別了一個(ge) 工地,又到了另一個(ge) 工地。駱名良進入武漢一家商場貼瓷磚,鍾巍巍和鍾欣欣在商品樓裏安裝水電,劉帥帥回到了鄭州的工地,趙全喜在甘肅老家幹活兒(er) 。在微信群裏,工友們(men) 討論最多的是哪裏有活兒(er) 幹。
4月7日,在武漢隔離了50多天,李斌回到桂林的家裏繼續隔離,還沒結束,他就四處打聽找活兒(er) 。
去年,李斌在一座監獄裏安裝弱電監控3個(ge) 月,由於(yu) 疫情,工程推遲驗收,7000元工錢到現在還沒拿到。他覺得這種工資結算方式變數太大,聯係到深圳的一個(ge) 工程,開了七八個(ge) 小時到工地,結果行程軌跡顯示他一個(ge) 月內(nei) 去過武漢,他又回了桂林。
鍾欣欣陸續接到工友找活兒(er) 的電話。很多工人反映,去外省找活還要繼續隔離14天,有的隔離完又麵臨(lin) 工地不再招工的窘境。
5月7日,距離李斌離開武漢已過去一個(ge) 月。他的疫情行程查詢中不再顯示武漢,他隨即去了廣東(dong) 東(dong) 莞打工。
王英傑在落實他參建醫院時的計劃:在網上成立一個(ge) “火雷突擊聯誼隊”工友群,方便工友們(men) 日後聯係,共享招工信息。有十幾個(ge) 工人願與(yu) 他長期合作。
經過此次疫情,王英傑發現,緊急招工的情況下存在用工需求和供應不匹配的情況,報名者中有的是非技術工人,有的是其他工種工人,還有人不知怎麽(me) 報名。王英傑希望能將認識的工友納入到儲(chu) 備隊伍中,“以後萬(wan) 一有這種類似的事情,我們(men) 能一起上,會(hui) 提高很多效率。”平時一些工程,也方便找到工人。
返鄉(xiang) 後,工人們(men) 陸續接到中建三局的電話,說要給他們(men) 發紀念品。有的工友拿到了紀念牌,許新焰特地問過,聽說是勞務公司老板在網上定製的。一些工友提議,能不能每個(ge) 人出錢製作一個(ge) ,也有人說,自己花錢做的沒意義(yi) 。
“我們(men) 曾經奮鬥過,為(wei) 武漢人民作過貢獻,也盡了自己的力量。用他們(men) 的話說,可以跟自己子孫吹牛的。其實大家也不是說要什麽(me) 榮譽,我們(men) 真希望有一個(ge) 紀念、有個(ge) 念想的東(dong) 西。”雷海濤曾就這個(ge) 問題跟勞務公司老板交流過兩(liang) 三次,兩(liang) 人達成了共識:以公司的名義(yi) 為(wei) 每人製作一枚紀念章。
4月21日,一位工人收到一張明信片,拍照發到了微信群裏。長方形的明信片背麵是一張標著“致敬最美建設者”的工人肖像,正麵寫(xie) 了幾行讚美的話,結尾寫(xie) 著:“感謝!火雷兄弟!致敬!平凡英雄!”落款為(wei) “中建三局火神山醫院、雷神山醫院建設指揮部”。
他提醒大家查收這張明信片,“記得開門的時候看門縫”。
火神山和雷神山施工進度最受矚目的時候,參建者的身影曾出現在幾千萬(wan) 人在線觀看的“雲(yun) 直播”裏。不過,攝像頭隻能掃見繁忙的工地全貌,看不清黃色安全帽下的麵孔。
那段時間,雷海濤不管多晚回家,都會(hui) 抽時間看會(hui) 兒(er) 直播,他知道攝像頭安在工地的哪個(ge) 位置,認得出自己和工友們(men) 所在的區域,觀看時他會(hui) 關(guan) 心,兄弟們(men) 今天是不是又加班了。
有一次,他用手劃出一塊區域,指給妻子看:“這是我戰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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