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學術史上的趙元任
趙元任是中國現代語言學的奠基人,他最早運用現代的科學的學術方法,對現代漢語,從(cong) 多方麵展開了深入而係統的研究,取得了豐(feng) 碩的開創性的成果,在海內(nei) 外享有崇高的聲望。趙元任以學術為(wei) 天職,一生淡泊名利,憑借其卓越的語言天賦和不懈的求知熱情,成長為(wei) 一代巨擘。他博學多才,擁有寬廣的學術視野和通達的世界眼光,同時又懷著對中國語言文化的深厚感情,以公認的學術貢獻,將中國現代語言學提升到國際一流水平。特別是他酷愛攝影,身後留下上萬(wan) 張照片,商務印書(shu) 館以“趙元任影記”為(wei) 總名,正陸續將其整理出版,其中有關(guan) 趙元任學術生涯的部分已經出版,書(shu) 名為(wei) 《好玩兒(er) 的大師——趙元任影記之學術篇》(以下簡稱《好玩兒(er) 的大師》)。書(shu) 中的照片不僅(jin) 具有珍貴的史料價(jia) 值,也再現了一位傑出學人觀察二十世紀中國與(yu) 世界的獨特視角,可作趙元任的圖傳(chuan) 來讀,從(cong) 中我們(men) 可以對趙元任的學術路向、治學品格和文化關(guan) 懷獲得更深切的感受與(yu) 認識。
以科學方法為(wei) 中國現代語言學奠基
趙元任祖籍江蘇常州,1892年出生於(yu) 天津。他極具語言天賦,幼年在隨家人搬遷的過程中就學會(hui) 了常州話、保定話、北京話等,對各地方言的差異非常敏感。1910年,趙元任在清華庚款赴美留學考試中獲得了第二名的優(you) 異成績,9月進入康奈爾大學主修數學,同時學習(xi) 哲學、語音學、物理學等課程,並自修法文等其他語言,尤其是戴維森教授的語音學課程,讓他大開眼界,增強了對語言學的興(xing) 趣。1915年9月,趙元任轉入哈佛大學研究生院攻讀哲學博士學位,同時繼續修習(xi) 語言學課程。此時的趙元任已經萌生了以語言學為(wei) 主業(ye) 的念頭,在1916年的日記裏他多次提到自己對語言學的興(xing) 趣。1916年6月,他在給教科學史課程的薩頓教授的信中寫(xie) 道:“我特別地喜歡學和說各種語言、方言,而且還對語音學做過大量研究”,可見他用力所在。
從(cong) 趙元任早年的學習(xi) 經曆可以看到,他對語言學的興(xing) 趣一開始就是在現代的學術環境中發展起來的,這與(yu) 文字學、音韻學、訓詁學等傳(chuan) 統語文學的學者很不一樣。傳(chuan) 統學者主要以曆史文獻為(wei) 研究對象,而趙元任感興(xing) 趣的始終是人們(men) 口頭說的活生生的漢語,現代的科學方法才是研究這種活的語言的得力工具。除了語音學和語言學方麵的訓練,趙元任哲學、物理學等多方麵的素養(yang) ,也對他日後的語言學研究助力甚多。1918年完成博士論文後,趙元任曾回到康奈爾大學教過一年的物理。《好玩兒(er) 的大師》一書(shu) 中收錄了一張他在康奈爾大學當物理教師時的照片,照片裏他將電池正負極放在舌頭上來品嚐“電伏特”的滋味的情景,可見他勇於(yu) 探索未知領域的科學精神。趙元任當時就對聲學表現出濃厚的興(xing) 味,這門新興(xing) 的學問在他後來的語音學研究、方言調查及音樂(le) 創作等活動中都派上了用場。
1920年7月,趙元任回國到清華任教,並陪同羅素到各地講學,擔任羅素的翻譯。他把羅素的講演翻譯成當地聽眾(zhong) 聽得懂的方言,充分展現了他過人的語言能力。陪伴羅素的旅途上,趙元任一路拍下各地景物,這些珍貴的旅行記錄都收錄在了《好玩兒(er) 的大師》裏,為(wei) 我們(men) 留下那時中國社會(hui) 生活的珍貴照片。這段時間趙元任還與(yu) 楊步偉(wei) 結為(wei) 終身伴侶(lv) ,兩(liang) 人也經常在家中說各地方言。1921年,趙氏夫婦回到美國,趙元任在哈佛大學一邊教哲學和中文,一邊繼續進修語言學。到1925年回國擔任清華國學研究院教授的時候,趙元任正式決(jue) 定以中國語言學及語音學作為(wei) 自己學術上的主攻方向。
作為(wei) 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四大導師之一,趙元任的指導範圍包括現代方言學、中國音韻學和普通語言學。1927年10月至12月,他在江浙一帶對吳語展開實地調查,他一邊進行著語言調研,一邊也用相機記錄下了祖國的大好山河和風土民情。這次調查的成果於(yu) 次年以《現代吳語的研究》為(wei) 題出版,這是中國第一部應用現代語言學方法對方言進行調查研究的著作。語言學家張世祿指出:“《現代吳語的研究》是現代漢語方言學正式誕生的標誌。趙先生的實踐,奠定了漢語方言學發展的基礎”。
1928年,趙元任加入剛剛成立的史語所,主持語言組的工作。傅斯年在《曆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特別提出“漢語將來之大成全靠各種方言之研究”,趙元任在史語所的學術工作,主要圍繞方言調查展開。他先後到廣東(dong) 、廣西、江蘇、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等地進行方言調查,整理發表了一係列成果。僅(jin) 從(cong) 《好玩兒(er) 的大師》一書(shu) 中收錄的1935年江西方言調查的照片就可以看出,當時舟車之勞頓與(yu) 工作之艱苦。在史語所工作期間,趙元任還購置並運用最先進的語言記錄和分析的儀(yi) 器設備,極大地提高了方言調查的科學性與(yu) 準確性。1934年,他將新的錄音設備第一次運用於(yu) 安徽方言的調查中,當時拍攝的照片為(wei) 我們(men) 記錄了他與(yu) 助手工作時的情景。與(yu) 此同時,趙元任還創造了一套為(wei) 調查漢語方言而設計的記錄、整理、歸納與(yu) 分析方言調查材料的科學方法,他創製的《方音調查表格》,雖經過多次修訂,但至今仍在方言調查工作中使用。
在後半生旅居美國期間,趙元任的研究方向主要轉向漢語語法和普通語言學領域。1968年出版的《中國話的文法》被譽為(wei) 結構主義(yi) 語言學的扛鼎之作,在漢語語法學史上具有裏程碑的意義(yi) 。同年出版的《語言與(yu) 符號係統》一書(shu) ,則係統闡述了語言學的各種基本理論問題,曾被翻譯成各種語言出版。這兩(liang) 部著作進一步確立了趙元任作為(wei) 世界一流語言學家的地位。
縱觀趙元任長達半個(ge) 多世紀的學術生涯,一個(ge) 突出的特點便是現代科學方法的自覺運用。陳原先生特別指出:“元任先生作為(wei) 20世紀一個(ge) 偉(wei) 大的人文學者,他非常敏感地接受了新的科學理論,並且很快將這些理論導入或應用到他所致力的語言學中”,這也是中國現代語言學的基本取向。美國語言學家瑪麗(li) ·哈斯也對科學與(yu) 人文在趙元任身上的有機融合讚譽有加:“據我所知,沒有別人能如此自如地投身於(yu) 兩(liang) 種文化——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這兩(liang) 種文化在20世紀中葉促成了人們(men) 生活和思想上的兩(liang) 種截然不同的方式。而趙元任在這兩(liang) 個(ge) 方麵卻遊刃有餘(yu) 並且富有創見”。在強調學科交叉融合的今天,趙元任所指示的學術路徑尤其具有啟發意義(yi) 。
嚴(yan) 謹的品格與(yu) “好玩兒(er) ”的性情
趙元任是一位純粹的學者,一生好學不倦,心無旁騖,沉浸在學術的海洋中。楊步偉(wei) 在其回憶錄《雜記趙家》中寫(xie) 道:“這幾十年來我總覺得元任是能不要錢總是不要錢,有機會(hui) 學總是學”。1973年5月,趙元任回國探親(qin) ,在北京與(yu) 王力、呂叔湘、朱德熙等語言學家座談,陳原先生亦在座,他後來回憶說:“時隔十有六年,所談內(nei) 容已不大記得了;隻對先生西裝左上方的外袋插著一排四管熒光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默想這四管色筆象征著這位老學者是如何隨時隨地用功啊”。這個(ge) 細節為(wei) 我們(men) 呈現了一位孜孜不倦的大學者的生動形象。
在純粹的學術世界中,趙元任表現出嚴(yan) 謹認真的學術品格,誠如他自己所言:“科學的工作隻管求真”。著名語言學家王力是趙元任任教於(yu) 清華國學研究院時的學生,他的研究生論文《中國古文法》提出某種句法在西文中罕見的觀點,趙元任對此批道:“未熟通某文,斷不可定其某文法。言有易,言無難!”這段話如當頭棒喝,從(cong) 此“言有易,言無難”六個(ge) 字成為(wei) 王力先生治學的座右銘。《好玩兒(er) 的大師》中收錄了趙元任在王力論文上所作眉批的圖片,猶足以惕厲今人。趙元任對學生的要求首先是他對自己的要求,在對趙元任學術成果的眾(zhong) 多評價(jia) 中,“謹嚴(yan) ”是出現頻率最高的評語之一。
饒有意味的是,趙元任的學術文字在謹嚴(yan) 之外,還富於(yu) 輕快活潑的風度。即使是他那些討論複雜的理論問題的論文,也往往是用日常的口語,如圍爐夜話一般娓娓道來。他經常在文中有意穿插一些有趣的笑話,如《語言與(yu) 符號係統》這樣嚴(yan) 肅的理論著作,“隻要扯得上,我就在書(shu) 裏頭寫(xie) 些笑話,有時甚至扯不上也寫(xie) ”(見趙元任1975年1月給朋友們(men) 寫(xie) 的“綠信”),這讓他的學術論著讀起來常常妙趣橫生,更不用說他的《早年自傳(chuan) 》或他翻譯的《阿麗(li) 思漫遊奇境記》這樣的童話作品了。
這種文字上的趣味部分源於(yu) 趙元任本人的性情。凡熟悉趙元任的人都對他的風趣幽默印象深刻,胡適就說過:“趙先生在他的許多特長之外,又是一個(ge) 滑稽的人,生平最喜歡詼諧的風味,最不愛拉長了麵孔整天說規矩話。”我們(men) 看趙元任1919年自拍的“吃葡萄三連拍”和“滑冰”五部曲,他那諧趣可愛的性格躍然紙上。這種氣質與(yu) 他的語言學研究尤其相得益彰,豐(feng) 富的語言現象本身就值得細加玩味。趙元任特別擅長從(cong) 語言中尋摸趣味,他寫(xie) 過好幾篇遊戲文字(如通篇用一個(ge) 漢字音節寫(xie) 成的短文),喜歡在各種場合用諧音或雙關(guan) 語來製造令人忍俊不禁的效果。例如1919年趙元任遊覽加州約塞米蒂國家公園時,便將其譯作“遊山美地”,從(cong) 他當時拍的照片來看,確實“名”不虛傳(chuan) 。又如他與(yu) 楊步偉(wei) 合寫(xie) 的係列傳(chuan) 記,總名為(wei) “Life with Chaos”,字麵直譯為(wei) “趙家的生活”,又可解作“一團混亂(luan) 的生活”。
從(cong) 另外一個(ge) 角度來看,這種遊戲的心態恰恰體(ti) 現了趙元任全身心沉浸於(yu) 學術世界之中的狀態。趙元任自幼就喜歡隨時隨地觀察各類事物,比較它們(men) 的異同,琢磨背後的規律,對包括語言在內(nei) 的各種社會(hui) 和自然現象充滿了好奇心。正是這種“嬉戲的心態”引導下的求知熱情,給予他最為(wei) 純粹和持久的精神動力,一步步將他引入學術的堂奧,讓他流連於(yu) 語言學的世界而忘返。
趙元任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還表現在他對各種新式機器設備的興(xing) 趣上麵。他對攝影的迷戀就是一個(ge) 最好的例證。《好玩兒(er) 的大師》中有一張他剛到美國時手持自己買(mai) 的相機在康奈爾大學校園留影的照片,仍依稀可見他興(xing) 奮的神情。1911年9月,他第一次看見真正的飛機,便用相機拍下照片。此外,趙元任還熱衷於(yu) 為(wei) 曆史語言研究所的語音實驗室購置先進的儀(yi) 器,這既是出於(yu) 研究的需要,同時也體(ti) 現了他對現代科學的信賴,對它所能產(chan) 生的最新知識的渴求。我們(men) 看他準備錄音鋁盤時的專(zhuan) 注表情,便可體(ti) 會(hui) 一二。嚴(yan) 謹認真的學風與(yu) 自得其樂(le) 的心態,就這樣在趙元任身上達到了奇妙的統一。
世界眼光與(yu) 家國情懷
趙元任在國際學術界享有崇高的聲望,尤其是他在普通語言學領域的創新研究,得到國際同行的高度評價(jia) 。他於(yu) 1934年發表的英文論文《音位標音法的多能性》,被美國語言學家裘斯選入《語言學讀本》這部經典文選中。裘斯在為(wei) 這篇論文寫(xie) 的簡短評論中,稱讚趙元任“有非凡的天才和沒有任何偏見”,說“趙元任什麽(me) 事情都不會(hui) 做得不好”,可謂讚賞有加。他在音位理論研究上的貢獻,也受到美國語言學家豪根的充分肯定。在《現代語言學的方向》一文中,豪根指出趙元任在中國的研究工作真正推動語言學成為(wei) 一門“國際科學”。由於(yu) 他公認的學術成就,他被選舉(ju) 為(wei) 1945年度美國語言學會(hui) 的會(hui) 長。趙元任以中國人的身份而膺此要職,堪稱殊榮,他自己也說:“是一件可以特別得意的事情”。《好玩兒(er) 的大師》中收錄了20世紀40年代趙元任參加語言學會(hui) 活動時的照片,那種群賢畢至切磋琢磨的氛圍,至今仍令人向往。
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像趙元任這樣得到國際學界普遍讚譽的人文學者並不多見。幾乎從(cong) 求學時代起,趙元任就立足於(yu) 世界學術的前沿,而這與(yu) 他寬廣的學術視野和通達的世界眼光密不可分。趙元任同時代的諸多留美學子,往往為(wei) 個(ge) 人與(yu) 家國、傳(chuan) 統與(yu) 現代、東(dong) 方與(yu) 西方之間的緊張所困擾,努力在不同文化之間尋求調和,而在趙元任身上卻很少看到這樣的痕跡。他很早就確立了以科學為(wei) 導向的現代價(jia) 值觀,這使得他來到美國後,不曾遭受文化上的衝(chong) 擊和認同上的焦慮,因而能夠充分發展自己在語言學上的天分,成長為(wei) 具有世界影響的語言學家。他的學術生涯所取得的輝煌成就,亦堪稱中西文化匯通融合而結出的碩果。
趙元任對他自己的使命與(yu) 角色也有著充分的自覺。1946年11月,趙元任作為(wei) 中國代表團首席代表,出席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巴黎召開的成立大會(hui) 。他與(yu) 薩特、馬爾洛、赫胥黎等世界知名作家學者並列講席,在會(hui) 上宣讀論文,這本身就是一份至高的榮譽,體(ti) 現了他作為(wei) 世界一流學者的地位。趙元任報告的題目是《中國語言作為(wei) 一種符號係統的效率》,在演講的結尾,他說:“這就是我以中國語言——包括其優(you) 點和不足——作為(wei) 自己的研究課題的原因,也是我從(cong) 西方的視角來處理其符號運用之效率的問題的原因”。這段話可以說是對他的研究工作及其意義(yi) 的最好總結。
1973年4月至5月,暌別祖國三十多年的趙氏夫婦,終於(yu) 得以回國探親(qin) 訪問,以家鄉(xiang) 人的身份在國內(nei) 度過了最愉快的一段時光。楊步偉(wei) 去世後,1981年5月至6月,趙元任應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的邀請,在女兒(er) 女婿的陪同下,再次回國訪問,並計劃來年再作祖國之行。這一願望未及實現,趙元任便於(yu) 1982年2月24日溘然長逝。在他去世的前一天晚上,他還用常州話輕聲吟誦著杜甫《旅夜書(shu) 懷》中“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的詩句。中國文化的血脈,一直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流淌著,直到最後一刻。
趙元任先生是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的一座豐(feng) 碑,他那卓爾不群的天賦或許無法模仿,但他對學術的執著與(yu) 熱愛,他的開闊的學術眼光和深沉的文化關(guan) 懷,仍值得今天的青年學子效法與(yu) 追慕。《好玩兒(er) 的大師》以最為(wei) 直觀的方式,為(wei) 我們(men) 呈現了趙元任一生的風采,猶令人向往與(yu) 感念不已。筆者撫摩此書(shu) ,追懷前賢,略述一己之體(ti) 會(hui) ,並以此小文紀念趙元任先生誕生一百三十周年和逝世四十周年。
(作者:季劍青,係北京大學中文係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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