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我生命的那束光
陳老師,您離開的這些天,我盡量讓自己麻痹在忙碌的工作中,不敢去想您。昨夜哭了半宿,今早三個(ge) 小時的會(hui) 議,撐到中午已是疲憊不堪。躺在沙發上準備睡會(hui) 兒(er) ,剛一放鬆,您謙和微笑的麵龐又浮現,淚水一下子衝(chong) 出眼眶,抱緊沙發墊子,蜷成一團,抽泣,繼而大哭……
陳老師,此刻,我是一葉失去了燈塔的孤舟,在黑暗中飄搖,無盡的孤單。
我仰望的燈塔
還在《中國國家地理》雜誌做編輯的時候,我就愛上了藏文化,隨著喜愛程度愈來愈強烈,我幹脆找了一份駐藏的工作,搬到了拉薩。在拉薩的那段時間,我每周必去書(shu) 店,把店裏幾乎所有涉及藏文化的漢語書(shu) 全部買(mai) 回來,認真閱讀。在我熟知的那些作者名字裏,很多大部頭和曆史類書(shu) 籍,著作或編譯都會(hui) 有“陳慶英”這個(ge) 名字。那時,我隻是遨遊在藏文化海洋裏的一葉小小孤舟,書(shu) 上那些響亮名字,都是我仰望的燈塔,我從(cong) 他們(men) 的著作裏不斷汲取營養(yang) 。平日裏除了讀書(shu) ,我會(hui) 背著相機各處走訪、做田野調查,幾年過去,我竟也出版了幾本人文角度的藏文化專(zhuan) 著。
2007年10月,出於(yu) 對藏文化的極度熱愛,我甘願作為(wei) 外聘人員,來到中國藏學研究中心下設機構——西藏文化博物館籌備辦公室工作,負責博物館的宣傳(chuan) 、文案等內(nei) 容,其中很重要一項,是編寫(xie) 博物館開館展覽畫冊(ce) 《雪域寶鑒》。這是我從(cong) 事文字工作以來,接受到的最為(wei) 嚴(yan) 謹的一次任務。編委會(hui) 成員由藏研中心、國家博物館、首都博物館、故宮博物院等機構的十幾位權威專(zhuan) 家組成,畫冊(ce) 稿每進展到一個(ge) 階段,就會(hui) 開一次編委會(hui) ,大家逐字逐句地編寫(xie) 和修訂展覽介紹和每一個(ge) 展品的解說詞。我是執筆人,每次開會(hui) 我都會(hui) 認真記錄專(zhuan) 家們(men) 的意見。
就是在這項工作中,我認識了陳慶英老師。當時陳老師已經從(cong) 藏研中心退休,但是手頭還主持著國家級的重大課題,所以繼續在中心從(cong) 事研究工作,他是我們(men) 的編委會(hui) 專(zhuan) 家之一。我印象最深的,是很多次開會(hui) 都會(hui) 出現的一個(ge) 場麵,專(zhuan) 家們(men) 往往會(hui) 對一個(ge) 問題產(chan) 生爭(zheng) 論,各執己見,每一個(ge) 都有理有據,導致我這個(ge) 執筆人的筆一直懸在空中。每當爭(zheng) 論到大家都沉默的時候,我們(men) 博物館籌備辦的張春燕主任就會(hui) 問陳老師的意見,眾(zhong) 人的目光聚向陳老師,而陳老師總是麵帶微笑,手裏拿著那一疊厚厚的書(shu) 稿,湊近他高度近視的眼睛,溫和而謙遜地說:“這樣好不好……”陳老師的建議一出,看到大家都心悅誠服的表情,我就知道,我可以筆落了。更讓我敬佩的是,我們(men) 的展品說明由漢、藏、英三種文字組成,陳老師不光在漢、藏文上能給出權威指導,連英文上的難題,他也能解答。曆經三年,我們(men) 的畫冊(ce) 終於(yu) 在2010年博物館開館前期付梓。
圖為(wei) 2010年工作中的陳慶英老師。陳丹 攝
謙謙君子
那時和陳老師的交往,僅(jin) 限於(yu) 每次開專(zhuan) 家會(hui) 時聆聽他的見解,並沒有其他交集。為(wei) 了事業(ye) 發展,也為(wei) 了發揮我個(ge) 人才能,當時博物館領導竭盡心力要把我調入藏研。在各種手續中,有一個(ge) 請幾位推薦人簽字的環節。我找到陳老師時,陳老師雖和我不熟,但還是簽了。遇到好上司和善良的推薦人都不容易,雖然最後沒有調動成功,但我還是非常感激他們(men) 。那段時間是我職業(ye) 生涯比較崎嶇的一段,經濟上的拮據、不友善的流言、加上健康狀況也不太好,讓我對自己當初來這裏工作的選擇產(chan) 生了質疑。
2009年12月18日,《www.easyfundingllc.com》雜誌創刊20周年紀念座談會(hui) 舉(ju) 行,我作為(wei) 該雜誌長久以來的供稿者、尤其是英文版的專(zhuan) 欄作者,受到當時英文版主編周愛明老師代表雜誌社發出的邀請,希望我作為(wei) 作者代表發言。因為(wei) 之前多年、多篇稿件的往來,我與(yu) 她早已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在每個(ge) 月不辭辛勞地催我交稿之餘(yu) ,她也如同姐姐般關(guan) 照著我的其他方麵。代表作者發言一事,我不擅長,尤其在這種有多個(ge) 部級領導出席的隆重場合,我更怯場。但是出於(yu) 對周姐的厚愛的回報,我還是硬著頭皮準備了一番。
沒想到,那忐忑的一天,竟成了我生命中那束光照進來的關(guan) 鍵時刻。
領導講話差不多結束的時候,周姐把我從(cong) 後排人群裏扒拉出來,領到主席台側(ce) 麵坐席的第一排,說,準備準備,專(zhuan) 家代表發完言就是你了。我一看同桌的專(zhuan) 家代表,是陳老師!心裏一下就有種踏實的溫暖感。周姐笑嘻嘻地對陳老師說,陳老師,阿丹想讀藏學博士,讓她考您的博士吧!她會(hui) 是個(ge) 不錯的學生的。周姐跟陳老師很熟絡,但是她在這麽(me) 倉(cang) 促的時間突然的舉(ju) 薦,讓我有些局促,畢竟陳老師是我仰望已久的大學者,彼時他也是中央民族大學和西南民族大學的博士生導師。惶惶坐下,在發言前很短的時間內(nei) ,我們(men) 簡單交流了一下。陳老師說,明天有空你來我辦公室,我們(men) 詳細聊。
第二天,帶著自己的一本書(shu) ,我敲開了陳老師辦公室的門。詳細詢問了我所學專(zhuan) 業(ye) 、以往的田野調查、出版過的著作、感興(xing) 趣的方向,陳老師說:“我的研究大都是基於(yu) 古籍和史料,需要有良好的藏文基礎,你不懂藏文,不適合讀我的博士。但是你在藏文化尤其藝術上有積累和熱情,可以專(zhuan) 注於(yu) 這個(ge) 領域再走深一些。我給你推薦一位更適合的導師吧!”陳老師當著我的麵,給當時的民委副主任丹珠昂奔老師打電話,推薦我,然後幫我約了拜訪時間,並且給我兩(liang) 盒茶葉,讓我見麵時代他送給昂奔老師。最後,拿出他的兩(liang) 本論文集,簽上“陳丹同學惠正”,贈予我。整個(ge) 過程,陳老師的真誠、謙和、周到,讓我如沐春風,識得了謙謙君子之風。
後來我以7分之差,與(yu) 中央民大博士學業(ye) 失之交臂,但是,我與(yu) 陳老師的友誼,卻日漸深厚。
家人般的溫暖
一開始,是遇到編寫(xie) 畫冊(ce) 的一些難題,我會(hui) 去當麵請教陳老師,後來,有煩心事、工作特別疲憊的時候,我也特別想去見他。陳老師隻要在辦公室,一定會(hui) 說“來吧”!我立馬抓上一袋花生或者餅幹,兩(liang) 包咖啡,從(cong) 四樓南麵衝(chong) 到三樓東(dong) 側(ce) 。
陳老師的辦公室可以說是一個(ge) 小型圖書(shu) 室,因為(wei) 所有的牆上都是書(shu) 櫃,書(shu) 櫃裏的書(shu) 塞得滿滿的。什麽(me) 叫滿?就是豎著的空間全占完了,再把書(shu) 橫著放,把書(shu) 上緣和隔板之間那點有限的空間也插滿。書(shu) 櫃放不下了,再把辦公室裏所有的書(shu) 桌、沙發、椅子也占上,摞得高高的。高度近視的陳老師總是紮在書(shu) 堆裏,書(shu) 麵和眼睛湊得很近,導致我一推開門時經常看不到人,得走進那連綿不斷的書(shu) 山裏,才能發現那個(ge) 光亮的腦袋和他特有的一雙大耳朵。然後我倆(lia) 推開茶幾上的一堆書(shu) ,清理出兩(liang) 個(ge) 杯子和一包零食的空間,邊吃邊喝邊聊天。每次都是我呱唧呱唧講得多,陳老師溫和微笑地聽著,適時給我解答一下,或者啟發性地跟我說他的想法,有時候,我們(men) 也聊聊閑篇。
有一次,陳老師幫我們(men) 博物館鑒定了一枚古印章,講出上麵的徽章所屬的寺廟,以及它的使用所涉及的曆史。我眼睛一亮,忽然想起我在八廓街也買(mai) 過幾枚印章,就請求陳老師也幫我鑒定鑒定,陳老師樂(le) 嗬嗬地看著我說:“好呀,拿來看看,如果是真的老印章,我們(men) 就發財了!”第二天我興(xing) 衝(chong) 衝(chong) 帶著那幾枚地攤上買(mai) 來的印章去了,陳老師細細地每一枚辨認,又翻出一本小冊(ce) 子對比半天,最後嗬嗬笑著說:“都不對,這些人造假都不認真,一個(ge) 真的都沒有,我們(men) 的發財夢破滅囉!”我失望地撅了撅嘴,接著吃完我們(men) 的零食和咖啡,回四樓上班去了。多年後我把這事當笑話講給周姐聽,周姐同情地看著傻樂(le) 的我:“陳老師用他的寬厚和幽默,保護了你的幼稚”……我尷尬地僵住,醍醐灌頂,謙謙君子的修養(yang) 和胸懷,是不著痕跡地融於(yu) 他的待人接物中的。反觀當時的我,對陳老師其實已經生出一種對家人才會(hui) 有的自在與(yu) 依賴。
每次20分鍾,咖啡喝完,零食吃了半袋子,我滿血複活,回去繼續上班。這樣的聊天,成了我那段勞心工作最有效的充電方式。有時候,午餐時間陳老師會(hui) 帶著我和子淩在附近的餐館小吃一頓,子淩也是陳老師家人一樣的同事,我們(men) 曾經一起去承德考察遊玩、一起談心,有時候也邀約一起去陳老師家吃飯。陳老師很細心地記得我愛吃的小土豆和饊子,每次遇見,就會(hui) 給我買(mai) 。家裏掌勺的大都是陳老師的兒(er) 媳永瓊,一位個(ge) 子高高的賢淑的西北女子。陳老師的兒(er) 子陳立建常常比我們(men) 還要晚些到家,有時候是去買(mai) 菜了,有時候是在院子裏打籃球。我當時正在為(wei) 我的第六本書(shu) 《雪域天工》的出版和發行犯愁,彼時陳立建在藏學出版社任職,還幫過我的忙。陳老師偶爾會(hui) 提及他的夫人,但那時夫人已經過世,我知道那是個(ge) 憂傷(shang) 的話題,所以從(cong) 來不去觸碰。陳老師的女兒(er) 小華在西藏民院教書(shu) 、後來又到廈大攻讀宗教學博士,其間我還去廈門探望過她。我們(men) 見麵次數相對少一些,但是每次回來,也會(hui) 暢聊一番。
陳老師的家人,和他是一樣的品性,他們(men) 在我獨居北京的那些年,給了我家的感覺,如同和煦的陽光,溫暖了我那段壓抑困苦的路程。
那幾年,逢大年三十夜,我要是不回老家、不去國外,就會(hui) 去陳老師家,和他們(men) 一起跨年。這種頻繁而親(qin) 切的交往,持續了很多年,甚至是我離開藏研中心之後,也沒有斷過。有一年大年三十的前兩(liang) 天,我給陳老師發信息,“春節您在家嗎?我去您家過年吧!”老師回說他前幾天已經離開北京了,今年春節要和小華在廈門四處走走。“哦,那提前祝你們(men) 春節快樂(le) 哈!”回完信息,我陷入了失落與(yu) 孤單中。但是,從(cong) 那天開始直到整個(ge) 春節假期結束,我每天都會(hui) 收到陳老師發來的若幹圖片,有他和小華的合影,還有他們(men) 遊走的景點的照片,加上一些簡單的信息,每天都好多好多。我知道,老師心裏牽掛著我,擔心我一個(ge) 人過年孤單,所以一直和我分享他們(men) 的旅程。
回憶起這些溫暖的點滴,淚水又一次濕了眼眶。
圖為(wei) 陳慶英老師在青海文都大寺調研時留影 攝影:薑麗(li) 萍
藏學界的大先生
2013年初,我離開藏研中心,去了博鼇亞(ya) 洲論壇的官方媒體(ti) 任職,但是其間有兩(liang) 本藏文化藝術的書(shu) 籍正在出版過程中,我依然一遇到問題,就往陳老師家跑。陳老師精通藏文、古藏文,還認識梵文、八思巴文,能辨識各種經咒、藏文種子字。我在寫(xie) 作一本關(guan) 於(yu) 脫模泥塑“擦擦”的書(shu) 稿過程中,發現一些古老的擦擦上有咒語或是特殊符號,這裏麵隱藏了大量我無法得知的信息,於(yu) 是帶上所有資料圖片去找陳老師。在那些模糊的或者殘缺的、甚至錯誤的文字信息麵前,陳老師眼睛湊得很近很近,極力地幫我辨認著每一個(ge) 文字,然後解開每一個(ge) 擦擦形象之後的曆史和文化之謎。有次他還幫我從(cong) 一枚文字擦擦的落款推斷出擦擦的出資製作者,告訴我此人的身份和經曆,並且提示我,光這一個(ge) 擦擦,就能寫(xie) 一篇論文……這讓僅(jin) 止於(yu) 形象解讀的我大開眼界,感佩至極,原來,學問可以做得這麽(me) 深!陳老師對我這樣的指導和幫助,一直持續到我的第12本書(shu) 出版。
過了兩(liang) 年,陳老師的國家課題結束,他離開北京,搬去了成都旁邊的邛崍定居。再過兩(liang) 年,2017年春天,我也離開居住了19年的北京,去了香港的一家公益機構工作。我和陳老師見麵的機會(hui) 越來越少,但是因為(wei) 一直在寫(xie) 作藏文化的書(shu) 籍和新利平台的專(zhuan) 欄稿件,我與(yu) 陳老師的問答從(cong) 沒斷過。就像周姐說的,陳老師就是一本活字典,任何問題都能從(cong) 他那裏獲知答案。有時候我問到陳老師不太擅長的領域,他會(hui) 說這方麵他沒有研究過,不太有把握,但是他會(hui) 幫我去請教相關(guan) 的專(zhuan) 家,然後再回複我。正是因為(wei) 這種嚴(yan) 謹,陳老師一直是我的問題終結者,在我查閱資料和請教其他人都得不到確切答案的時候,陳老師一定是我最後的殺手鐧。
並非隻對我一個(ge) 人,陳老師對所有求教者,都是這樣的有求必應,不厭其煩、毫無保留。學問做到這樣精深嚴(yan) 謹、為(wei) 人做到這樣謙虛平和,真乃藏學界的大先生啊!
疾病的威脅
我們(men) 經常互通微信,沒事時陳老師也常常發來藏文化相關(guan) 的資訊與(yu) 我分享。即便這樣,我還是非常想念他,他的腿不太好,四川氣候潮濕,不知道他的腿疾會(hui) 不會(hui) 加重;身邊沒有那麽(me) 多學生和同行,不知道他會(hui) 不會(hui) 覺得孤單;也不知道沒有暖氣的冬天,他能不能適應……2018年,我定居昆明。春節前,我決(jue) 定去邛崍看看陳老師,那次小華也在,我們(men) 一起愉快地待了幾個(ge) 小時。看到他身邊有薑姐照顧,又有小華每個(ge) 假期來陪同,我也放心了些。默默決(jue) 定,今後至少每年我要來看望陳老師一次。
2019年夏天,我去的時候正好遇到陳老師腿疾發作,薑姐在餐館等我們(men) ,我扶著陳老師慢慢走,可能才一公裏,我們(men) 卻走了很久。那時,我就有些擔心他的健康狀況了。果然,那“腿疾”,其實是腦血栓的前兆。回到昆明沒幾天,我在寫(xie) 專(zhuan) 欄文章的時候遇到一個(ge) 關(guan) 於(yu) 曆史時間節點的問題,幾十份資料上各說不一,於(yu) 是我照例發了微信去請教陳老師,結果收到的回複是兩(liang) 張陳老師躺在病床上的照片,還有一條文字:“老師病了,過幾天好些了給你回複”,這信息可能是薑姐回複的。看著照片上陳老師憔悴的病容和單薄的身體(ti) ,瞬間我的淚水大顆大顆地滾落,心裏又急又疼……那一刻我才明白,陳老師在我心中是多麽(me) 地重要!結果,沒有“過幾天”,才不到半小時,我就收到了陳老師本人的回複,幫我解答了問題。不忍再打擾,之後一直小心翼翼地,隔兩(liang) 三天才敢問候一下他。那次腦血栓之後,陳老師的健康就埋下了巨大的威脅。
2020年疫情肆掠,6月,我去西藏做誌願者之前,特地在成都轉機,就為(wei) 了去看看陳老師。那天,陳老師穿了一件暗紅色有花紋的T恤,臉色紅潤,狀態還不錯。可沒多久,10月,陳老師回了西寧,住進了省藏醫院調養(yang) 。托西寧的好友西然替我去看看陳老師,西然欣然,說陳老師是他們(men) 藏族學者都非常認可和尊敬的大學者,在西寧有什麽(me) 事情他願意效勞。我自豪地告訴他,我和國內(nei) 外藏學家、收藏家、包括世界著名博物館館長聊天時,提及陳老師,對方都會(hui) 肅然起敬。人品和學術都到達如此高度的大德,人間鳳毛麟角,我能遇見並得到垂愛,真真是莫大的福氣。
心碎的美好
2021年,疫情依舊,我還是三天兩(liang) 頭問候陳老師,但不管怎麽(me) 問,他也隻是平靜地說現狀和理性闡述病症,從(cong) 不說他的痛苦,卻還隔三岔五給我分享他喜歡的資訊。4月開始,他右下腦到左腦的血管堵塞幾乎梗死,在邛崍做了心血管支架搭橋;6月,到了北京301醫院。那時我正好在香格裏拉幫《西藏人文地理》雜誌做采訪,還特地請總編嘉措啦幫忙聯係了拉薩的丹增醫生——一位醫術了得的藏醫名醫,說好等陳老師回成都後去找丹增醫生瞧瞧病。采訪一結束,我便趕回了北京去看望陳老師,疫情原因不能進病房探視,在301醫院的院子裏,我見到了輪椅上的陳老師。蹲下身,挽著老師瘦弱的手臂,請前來探望的張超音老師給我們(men) 照了合影。第二天,陳老師還特地找我要了那兩(liang) 張照片,其中有一張,陳老師側(ce) 過頭慈愛地看著我。我的心,碎成一片一片的。
11月底,我突然收到薑姐的信息,問我昆明的天氣怎麽(me) 樣,說陳老師狀況很不好,覺得邛崍太濕冷了,想找個(ge) 暖和的地方調養(yang) 一下。那時,昆明的白天最高溫度還有20度左右,幾乎天天有太陽,我認為(wei) 是個(ge) 很舒服的地方。開心地說你們(men) 來吧!不需要去別處租房,正好我有一套待售的空房,全屋都裝了地暖,生活必需品都有,想住多久都可以……語音信息剛過去,陳老師的電話就打來了,聲音虛弱但是喜悅:“有地暖就安逸了,好的,就去昆明,就住你那兒(er) 。”我興(xing) 奮得手舞足蹈,趕緊列了家具、生活必需品清單。其實,那房子裏空空如也,所有家具都搬走了。但是,陳老師要來,那是天大的喜訊,我馬上為(wei) 他們(men) 置辦一切!
接下來的三天,雲(yun) 南的好朋友都來幫忙了,花姐幫我購置了床、衣架;我們(men) 去買(mai) 了所有廚具和全套床品,擔心陳老師冷,還多加了一床電熱毯;趙麟送來了沙發、書(shu) 桌、餐桌椅;我又把花園打理了一番;拿了許多食物來放到櫥櫃裏;找工人來裝好窗簾、做保潔;打開地暖烤屋子……做完這一切的那天晚上,我一個(ge) 人靜靜地坐在客廳裏,關(guan) 上燈,回想起了2019年元旦。那時我還住在這裏,周姐來看我,她翹著腳躺在暖烘烘的地板上,撥通了陳老師的手機,開免提,我們(men) 三人聊了一個(ge) 多小時,她說阿丹這裏可真好,陳老師你也搬來昆明吧!等我退休了也來,我們(men) 做鄰居,還可以一起搞課題,有空再做做田野……我在一旁樂(le) 開了花。回想那一幕,竟自在黑暗中傻笑了起來,那可能真是我最期盼的美好了。
最後一次相聚
就在這時,收到陳老師的信息:“我們(men) 明天一早開車出發,傍晚能到。”
睡了個(ge) 好覺。第二天早上9點收到信息:“我們(men) 到了攀枝花,大概下午兩(liang) 點可以到。”怎麽(me) 會(hui) 這麽(me) 快?800多公裏呢!心裏覺得奇怪。但是隨著陳老師越來越近,我也越來越興(xing) 奮。兩(liang) 點還沒到,我就在小區門口看見了他們(men) ,薑姐開著一輛白色的suv,陳老師在副駕上半躺著。幫陳老師下車時,我才發現他臉色蒼白,麵部水腫,極度虛弱。原來他們(men) 淩晨兩(liang) 點就從(cong) 邛崍出發了,開了一個(ge) 通宵,所以才中午兩(liang) 點就到了。陳老師已經不能自己下車行走,薑姐從(cong) 後備箱拿下了輪椅擺好,將陳老師抱到椅子上,進了家再將他抱到床上,蓋好被子,陳老師就睡了。關(guan) 上門,在客廳幫薑姐收拾,我強忍眼淚,陳老師現在的狀態,比哪一次都要虛弱。薑姐說,這兩(liang) 個(ge) 月來都是這樣。我說你們(men) 為(wei) 什麽(me) 要半夜出發啊!薑姐說我是個(ge) 急性子,決(jue) 定了的事就想馬上做,晚上就睡不著,所以幹脆出發,路上陳老師怕我疲勞,也不敢睡,一直撐著和我說話……想起來之前陳老師給我的信息:“為(wei) 了照顧我,你薑姐也真的很辛苦……”是的,這些年多虧(kui) 有薑姐,陪著倍受病痛折磨的陳老師。
接下來的幾天,陳老師一直覺得冷,房間地暖開到30度,我和薑姐都穿短袖了,陳老師穿著厚衣服、蓋著毛毯,半躺在沙發上,還是喊冷。我摸摸他的手,果然是冰涼的,“我給您捂捂吧!”握著陳老師枯瘦的手,涼氣幽幽,10分鍾過去了,沒有一絲(si) 絲(si) 溫熱,我心暗自悲涼。晚上回去默默流淚——老師身上的能量已經耗盡了。
2021年11月底,陳慶英老師在滇池大壩,這是他的最後一次昆明行。陳丹 攝
修養(yang) 了兩(liang) 天,陳老師狀態稍好,薑姐推著他出來在小區裏曬太陽、還去了翠湖。我們(men) 一起去了滇池大壩,正值海鷗最多的時候,成片的紅嘴鷗,展開潔白翅膀,密密匝匝地掠過頭頂,陳老師開懷地笑了。
那天晚上,薑姐做了幾個(ge) 菜,我倆(lia) 斟上酒,給陳老師倒了杯茶,大家甚是開心。我和陳老師聊了很多,我們(men) 一起在藏研中心共事時的那些人那些事、共同的朋友、還有一些學術問題。我驚異於(yu) 陳老師超強的記憶力,他記得幾乎所有的人物、時間、地點,能講述完整的事件過程及細節。聊起當時我在藏研的困窘,我問陳老師,為(wei) 什麽(me) 流言滿天,您卻信我?陳老師笑了:“我知道那些虛張聲勢,也能看出你的品質。”我感動到淚目,也欽佩陳老師的睿智。如果當時那些波折和苦難是為(wei) 了換來這樣一位親(qin) 人般的老師,我無憾。
第五天,由於(yu) 陳老師極度體(ti) 寒,在昆明還是覺得冷,他們(men) 提出來想再往暖和的地方遷。我幫他們(men) 聯係了三亞(ya) 的慧敏,慧敏是我在博鼇亞(ya) 洲論壇工作時的同事,她也曾經參與(yu) 過我後來做的公益項目,非常貼心和幹練,她和爸媽在三亞(ya) 開了民宿,把陳老師托付給她,我非常放心。在機場和陳老師道別的時候,我蹲在輪椅邊拉著他的手,眼淚不爭(zheng) 氣地湧出來,因為(wei) 心裏特別的害怕,害怕分離,不知何時能再見。
照亮我生命的那束光,滅了
海南氣候好,人也舒服,薑姐發來視頻,陳老師的狀態很好,脫下了厚重的冬裝,臉上的浮腫也消退了,在陽光和微風中微笑著。但是半個(ge) 月後,薑姐的母親(qin) 病重,他們(men) 又匆忙趕回了邛崍。慧敏著急地給我發信息,說旅途勞頓對老師身體(ti) 不好,我重重地歎一口氣,薑姐肯定也左右為(wei) 難,這真是很無奈的事情。
春節,我到了三亞(ya) 見到慧敏,我們(men) 還給陳老師發去了合影和問候,感覺一切正常。在此起彼伏的疫情下,由於(yu) 我到處出差跑了好幾個(ge) 城市,不敢馬上去看望陳老師,三月底回到昆明,打算居家一段確定安全了,再去邛崍。4月8號,發去問候信息,沒有收到回複,有點納悶,想著過兩(liang) 天再發。沒想到,一點預感也沒有,4月11號,噩耗傳(chuan) 來,陳老師心髒驟停。聽著小華在電話那端哭泣的聲音,我的電話掉落……沒有去撿,呆住,從(cong) 胸腔湧上來一團血腥,卡在喉嚨,癱倒在沙發上,蜷成一團,渾身顫抖。
難以接受,這十多年來,陳老師如同我溫暖寬厚的家人,任何時候隻要一通電話,都會(hui) 聽到那溫和的聲音、睿智的語言,腦海裏就會(hui) 投射出那謙和的微笑……從(cong) 今天開始,這些不會(hui) 再有了,一切成為(wei) 記憶。
作為(wei) 血肉之軀,都隻有一種歸途。我知道,這兩(liang) 年陳老師深受病痛的折磨,我們(men) 看著心疼,但他的苦沒人能代替,如今他離去,肉身不會(hui) 再拖累他了。老師的思想、德行、學問影響了很多人,他留下的等身巨著,為(wei) 後來人的藏學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他是一位旗幟性人物,將永遠豎立在中國藏學界。
想寫(xie) 的太多太多,和陳老師每一個(ge) 交往的點滴,都伴隨著一種讓人心安的溫暖,他人品的寬厚儒雅和學問的精深廣博,讓每一位接觸過他的人都讚歎有加。愛有多深,痛就有多切,這篇文章我寫(xie) 了近十天,隻要一回憶,就會(hui) 經曆一個(ge) 溫馨和悲傷(shang) 交替的過程,最後忍不住哭泣。那束曾經照亮我生命的光,滅了;我心深處那個(ge) 最踏實最溫暖的港灣,沒了;我最敬重最親(qin) 愛的老師,飛走了。
陳老師,我知道您會(hui) 在天國回望我的悲喜,也會(hui) 成為(wei) 我永不磨滅的記憶。深深地感恩,感恩這十多年來您對我的幫助,感恩您給我的父親(qin) 般的溫暖,感恩今生——有幸能與(yu) 您相遇。(新利平台 特約撰稿人/陳丹)
圖為(wei) 2021年12月作者與(yu) 陳慶英老師在昆明滇池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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