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靜芳、劉曦（分別係上海財經大學人文學院哲學係教授、助理研究員）

　　儒家哲學的精神是儒家哲學“精微的內(nei) 在動力”。這種精微的內(nei) 在動力，常常表現於(yu) 一些具有驅動性、範導性的觀念上。這些觀念包括以和為(wei) 貴、剛健有為(wei) 、天人合一、內(nei) 聖外王、極高明而道中庸、仁義(yi) 中和、以民為(wei) 本、以生命為(wei) 中心等。那麽(me) ，儒家哲學中是否存在著能夠統領、範導上述諸觀念的更基本的觀念？答案是肯定的，筆者認為(wei) 這個(ge) 更基本的觀念是“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

　　“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是儒家哲學根本精神的觀念表達，是源自儒家哲學最高範疇的要求。儒家重“仁”，但仁隻是儒家倫(lun) 理的最高範疇，而不是儒家哲學的最高範疇。儒家哲學的最高範疇是“道”。從(cong) 孔子“誌於(yu) 道，據於(yu) 德，依於(yu) 仁，遊於(yu) 藝”的主張來看，道在孔子思想中占據最高地位；宋明理學重“理”，而萬(wan) 理之“總稽”是“道”，就此而言，新儒家的最高範疇也是道；現代新儒家雖強調心性之學，但也承認性是由天命（道）下貫而來。儒家所謂道，不同於(yu) 道家之道。道家之道是“有”與(yu) “無”的聯結者——老子之道是聯結有無的“路徑”，莊子之道是聯結有無的“樞紐”。而儒家所謂道，則是“中庸之道”。中庸之道是一條“無過無不及”於(yu) 某種邊界的道路，這個(ge) 邊界，就是《中庸》所說的“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中庸之道是無過無不及於(yu) “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這一終極邊界的道路，這意味著，“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是源自“道”的要求，是儒家思想中最具範導性的原理。基於(yu) “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不僅(jin) “以和為(wei) 貴”“剛健有為(wei) ”等觀念能得到係統說明，儒家哲學的諸多特點，如倫(lun) 理學上對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的強調、認識論上對價(jia) 值與(yu) 行動的重視、政治學中對“大同”“道治”的追求等，也能得到統一的、根本性的理解。

　　　“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所範導的倫(lun) 理學

　　“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這一範導性原理，落實到倫(lun) 理領域，形成的是一種以“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為(wei) 基本原則的、超越人倫(lun) 關(guan) 係的倫(lun) 理學。

　　仁是儒家倫(lun) 理的核心範疇，孔子對仁有多角度的闡發，但孔子之仁的核心之意是“愛人”。孔子之後的思孟學派，開啟了對儒家之“仁”的轉進。這種轉進的關(guan) 鍵，是將仁置於(yu) 天之所“命”的視域之下。天之所命的核心內(nei) 容是什麽(me) ？是“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在“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原則的範導下，儒家之仁的範圍和內(nei) 涵都發生了變化。這種變化在思孟學派那裏已初見端倪，而在宋明理學中，不僅(jin) 仁所指向的對象由親(qin) 、民擴展到萬(wan) 物，仁的內(nei) 容也有多維擴展。宋明儒者中，有以“覺”“感”論仁者，有以“生意”“造化生生不息之理”論仁者，有以“公”論仁者。這些關(guan) 於(yu) 仁之內(nei) 容的新論斷，看似鬆散無緒，實則統一於(yu) “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為(wei) “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所統攝的“仁”，宋儒稱之為(wei) “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要求“仁”應以“萬(wan) 物共生”為(wei) 念。以萬(wan) 物共生為(wei) 念，仁的對象就要從(cong) 人擴展至萬(wan) 物；以萬(wan) 物共生為(wei) 念，仁就要重視知覺能力的擴展；以萬(wan) 物共生為(wei) 念，仁就要重視化育萬(wan) 物、重視生生；以萬(wan) 物共生為(wei) 念，仁就要克服一己一類的利、欲之蔽，強調公而不私。“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對孔子之仁的推進，使得儒家倫(lun) 理超越了人與(yu) 人的倫(lun) 理關(guan) 係，與(yu) 當代的責任倫(lun) 理、生態倫(lun) 理、技術倫(lun) 理產(chan) 生了共鳴，而這種共鳴由以產(chan) 生的精神基礎，是“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

　　“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所範導的認識論

　　“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這一範導性原理，落實到認識領域，形成的是一種重視“價(jia) 值”與(yu) “行動”的認識論，它與(yu) 強調事實認知的狹義(yi) 認識論不同，是一種廣義(yi) 認識論。

　　對儒家而言，認識的最高目標是求“知道”，而其所謂“知道”，本質上就是知“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的中庸之道。這種“知道”，包含三個(ge) 維度：第一，“知道”包含著對“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這一價(jia) 值原則的肯定。在儒家看來，不認可“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這一原則，算不上“知道”。儒家對“良知”“德性之知”的重視，對誠、敬等為(wei) 學之方的重視，都與(yu) 價(jia) 值的肯認相關(guan) ，而所有價(jia) 值的終極根據，是“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第二，“知道”包含著對“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的具體(ti) 道路的認識。這意味著，“知道”離不開對具體(ti) 事物的認知。隻有基於(yu) 對萬(wan) 物之性的具體(ti) 認知，我們(men) 才能確定一物與(yu) 他物之間並育而不相害的邊界，才能確定哪一條路徑能真正地讚天地之化育而非拔苗助長或戕害萬(wan) 物。儒家對群體(ti) 及其曆史經驗的重視，對“學”與(yu) “習(xi) ”的重視，對慎思明辨、窮理盡性的重視，不僅(jin) 指向價(jia) 值，也指向事實。第三，“知道”包含著遵循“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的行動。儒家對知行合一的強調，與(yu) 其求“知道”的目標密不可分。“知道”之“知”是路徑之知，它必然指向“行”。王陽明認為(wei) ，真正的“知”即知縣、知州之“知”，這樣的知，一定包含行動。對儒家而言，嚴(yan) 格意義(yi) 上的“知道”，應同時包括上述三個(ge) 方麵。以“知孝道”為(wei) 例，不認可孝道（父子和合之道）這一價(jia) 值原則，固然不能算知孝道；而認可孝的原則，但對天之溫涼、父之飽暖等具體(ti) 知識一無所知，也不能算知孝道；認可孝的原則，也知道如何行孝，但卻不付諸實際行動，同樣不能算知孝道。

　　儒家的“知道”之知，是包含價(jia) 值、知識、行動於(yu) 其內(nei) 的知，是涉及認知與(yu) 行動、包含事實之知與(yu) 價(jia) 值之知的“大知”。基於(yu) “大知”的認識論，是一種“同真善”（張岱年語）的認識論，是一種“聯係著倫(lun) 理學、美學”（馮(feng) 契語）的認識論，是一種“與(yu) 價(jia) 值論相統一”（趙馥潔語）的認識論，是一種強調“知行合一”、兼顧能力之知和命題性知識的認識論。

　　“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所範導的政治學

　　“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這一範導性原理，落實到政治領域，形成的是一種以“大同”為(wei) 理想、以“道治”為(wei) 路徑的政治學。

　　儒家所期望的社會(hui) ，是體(ti) 現“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之理想的大同社會(hui) 。王道之治、協和萬(wan) 邦乃至社會(hui) 主義(yi) 、共產(chan) 主義(yi) ，都折射著“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的要求。儒家向往的大同，有自然的根據，卻不是自然運行的必然結果。天下為(wei) 公、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ang) 的理想社會(hui) 的實現，不能完全交給自然，更不能訴諸叢(cong) 林法則，它需要人的剛健有為(wei) ，需要人的厚德載物。

　　落實高遠理想於(yu) 現實，離不開具體(ti) 的路徑。對於(yu) 這一路徑，《老子》的描述是“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yi) ，失義(yi) 而後禮”，我們(men) 可以加之以“失禮而後法”。《老子》對道之“下落”持批評態度，但中國曆史的實際進程表明，這就是“道”向下落實的具體(ti) 路徑。儒家主張的政治秩序，直接地受製於(yu) 禮、法，間接地受製於(yu) 仁、義(yi) ，根本上則受製於(yu) 道——“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之道。儒家強調道、德、仁、義(yi) 、禮、法的一致性，但當這些規範發生衝(chong) 突時，道、德、仁、義(yi) 、禮、法由高到低的排序也適用於(yu) 儒家。禮法如果有悖仁義(yi) 、有悖“道”，就必須以“道”為(wei) 最高標準進行調整。就此而言，儒家乃至中國政治的最高原則是“道”而不是“法”，其社會(hui) 治理最理想的方式是“道治”而不是其他的“治”。這一點，即便在重“法”的法家那裏也是成立的。“法”要循“道”，就要保留某種相對靈活的機製。在中國社會(hui) 治理史上，人們(men) 對正“法”向“道”的機製有不同的設計和選擇，這些設計和選擇盡管在後世甚至當時就受到了種種批評，但“法”“道”衝(chong) 突時能夠回歸“道”的機製（無論其方式、效果如何）本身，卻一直客觀存在。

　　“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雖不是孔子首先提出的主張，但它應是孔子“中庸”的最終指向。對“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的理想宇宙秩序的向往，是儒家的仁義(yi) 禮智信之基，是儒家的格物窮理之源，是儒家的治國平天下之據。源於(yu) 儒家之“道”的“萬(wan) 物並育而不相害”，是價(jia) 值，是動力，是道路，是儒家哲學的根本精神。

　　《光明日報》（ 2022年02月14日 1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