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冬夏,中國人的“四時”美循環
作者:劉悅笛
春秋冬夏,四時的變化與(yu) 輪回,如環之循,如輪之轉,組成了中國人的四時之美。
有趣的是,春秋觀念乃是早於(yu) 四時觀念的,道理也很簡單,因為(wei) 春種秋收嘛,春種是新年的開始,秋收是舊年的結束。商代與(yu) 西周前期,一年隻分春秋兩(liang) 時,後來衍生出夏冬,說一個(ge) 春秋即一年。
古書(shu) 當中常說春秋冬夏,所謂“製為(wei) 四時,春秋冬夏”(《墨子·天誌中》),而不是按時節順序的“春夏秋冬”,大概就是這個(ge) 道理吧。因此,春秋並不是春夏秋冬的節略,因為(wei) 春秋本身就代表一年兩(liang) 時而非四時,漢族人關(guan) 於(yu) 四時的明確劃分,大約就是在西周末期,此後形成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時節節奏,諸如春夏秋“三時”說,也是指其中的一種過渡狀態而已。
世界上最主要的時間觀,大致兩(liang) 種,一種是線性時間(時間延展而勇往直前),另一種則是輪回時間(輪回往複而永無休止)。主編《中國科學技術史》皇皇巨著的英國漢學家李約瑟認為(wei) ,中國時間觀仍以廣義(yi) 的線性為(wei) 主、循環為(wei) 輔,但其實二者仍是結合的。
從(cong) 古至今,四季變換,中國人都在發出兩(liang) 種時間感喟:一麵是對春秋冬夏循環不已的感喟,另一麵則是對時光一去不複返的感喟。這是由於(yu) ,“古代中國一方麵存在循環史觀,另一方麵存在天地間萬(wan) 物去來、光陰一去不複返這種直線性時間的概念。天地(自然)是永遠的,一直存在於(yu) 那裏。時間無始無終。但是,萬(wan) 物(所有個(ge) 物)出現然後消失,人生不會(hui) 反複。就連某年桃花園的春夜(時間線上的一刻)一旦逝去,就不會(hui) 再回來。因此,那一刻= ‘現在’,非常寶貴”(加藤周一:《日本文化中的時間與(yu) 空間》)。
這裏所指的“桃花園”,乃是李白的那首《春夜宴從(cong) 弟桃花園序》裏麵的時間意識,其中那句“天地者,萬(wan) 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恰恰說明直線性時間觀在中國的存在。
中國人的詩詞歌賦當中,充滿了這種時間性的感歎,也就是一種中國人都懂的“春江花月夜”的存在感——“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yun) 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四時的美感,大概在中國人的審美世界裏最為(wei) 充盈。較早給四季賦詩的,有南朝樂(le) 府民歌《子夜四時歌》,收錄在宋人郭茂倩編《樂(le) 府詩集》裏,屬“清商曲辭·吳聲歌曲”,相傳(chuan) 是晉代一名為(wei) “子夜”的女子所創製。現存75首,其中春歌20首、夏歌20首、秋歌18首、冬歌17首。
我們(men) 各舉(ju) 一例,以春、暑、秋、冬四字各為(wei) 開頭。
春歌: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春風複多情,吹我羅裳開。
夏歌:暑盛靜無風,夏雲(yun) 薄暮起。攜手密葉下,浮瓜沉朱李。
秋歌:秋夜涼風起,天高星月明。蘭(lan) 房競妝飾,綺帳待雙情。
冬歌:冬林葉落盡,逢春已複曜。葵藿生穀底,傾(qing) 心不蒙照。
這種四時模式,不囿於(yu) 中土,在整個(ge) 東(dong) 亞(ya) 文化圈中皆有回響。最具美感的,我以為(wei) 是日本女子清少納言的《枕草子》的開篇:
“春,曙為(wei) 最。逐漸轉白的山頂,開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細雲(yun) 輕飄其上。夏則夜。有月的時候自不待言,無月的暗夜,也有群螢交飛。若是下場雨什麽(me) 的,那就更有情味了。秋則黃昏。夕日照耀,近映山際,烏(wu) 鴉返巢,三隻、四隻、兩(liang) 隻地飛過,平添感傷(shang) 。又有時見雁影小小,列隊飛過遠空,尤饒風情。而況,日入以後,尚有風聲蟲鳴。冬則晨朝。降雪時不消說,有時霜色皚皚,即使無雪亦無霜,寒氣凜冽,連忙生一盆火,搬運炭火跑過走廊,也挺合時宜;隻可惜晌午時分,火盆裏頭炭木漸蒙白灰,便無甚可賞了。”
這番美的描述,將四季與(yu) 一天的天氣結合了起來,說春天曙時為(wei) 最,夏天夜色最佳,秋天黃昏好,冬日則是晨朝為(wei) 妙,並將欣賞天氣的感受一並寫(xie) 出,微妙而準確。
東(dong) 亞(ya) 的畫家們(men) ,無論是中、韓、日,最能感受到不同季節的天地之景。所謂“畫山如真山,真山如畫山;人皆愛真山,我獨入畫山”。北宋大畫家郭熙在《林泉高致》當中的描述最為(wei) 著名,所謂“春山澹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這是擬人化的描述;再如“春山煙雲(yun) 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淨搖落人肅肅,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所說的是人麵對春山、夏山、秋山、冬山時的感受。
在韓國教書(shu) 的時候,在博物館看到了朝鮮李朝時代大畫家趙熙龍。韓國作為(wei) 半島三麵環海,所以那裏的畫家更關(guan) 注海山的四季變化,說得也相當絕妙,但顯然是從(cong) 郭熙四時山景那裏轉化出來的。趙熙龍認定,郭熙春夏秋冬四種山的論述,“此語一出,古今看山眼目,盡廢矣。非深於(yu) 畫山之理,無以透到妙境也。餘(yu) 居海上,已二歲,閱盡四時之中,海山於(yu) 他山,大有異焉。春山溟濛如煙,夏山沉鬱如積,秋山遝拖如流,冬山煉冶如鐵。此意,可贈畫海山者,而不看海山,不知,雖看不得起意者,未能”。
大陸畫家看春山如笑,半島畫家看春天的海山如煙;前者看夏山如滴,後者看海上的夏山如積;前者看秋山如妝,後者看海上的秋山如流;前者看冬山如睡,後者看海上的冬山如鐵。
實際上,這是建基在最切身的觀察之上的,比如春季海山往往被繚繞煙水所圍繞,所以看似如煙,再如冬季海山被寒氣侵蝕如僵硬的鑄鐵一般,所以看似如鐵。我曾在冬天看中國最北方的海島時,正有此感,隻有曾看過冬日的海山的人,才會(hui) 對那種色彩的渾厚感與(yu) 質地的冰凍感記憶猶新。可惜,中土文明對於(yu) 海景的探索,始終沒有朝鮮半島與(yu) 日本孤島那麽(me) 深入。盡管趙熙龍屢屢感歎沒有縱遊中原山水,但是他對於(yu) 海山的描摹可謂相當準確。
四季不僅(jin) 是屬於(yu) 自然的,在東(dong) 亞(ya) 已經被生活化了,這就形成了所謂的四季文化。在日本的城市社會(hui) 中,四季的這類“生活形式”至少出現在三個(ge) 基本的半儀(yi) 式化層麵上:首先,以一年一次的儀(yi) 式的形式出現。這些儀(yi) 式經常有諸如辟邪、長壽、好運等護身的目的,在日本,很多穀物和動物都與(yu) 神相關(guan) ,被視為(wei) 會(hui) 給人帶來福祉。
其次,對自然的文化利用在人際層麵上起著向客人、朋友或社會(hui) 上層人士打招呼的作用,在插花活動形成的交往裏,會(hui) 插上季節性的花或植物,並附上必要的詩歌、紙張和花朵,所有這些都與(yu) 季節性的場合相匹配。
最後,自然作為(wei) 一個(ge) 公共的、社會(hui) 認可的娛樂(le) 對象,在觀賞櫻花、秋月、秋葉和下雪的行為(wei) 中得到了體(ti) 現。比如著名的觀賞櫻花活動,在日本最早開始於(yu) 奈良時期的貴族圈,在室町時期逐漸蔓延到平民社會(hui) ,後來成為(wei) 江戶時期城市平民生活的一個(ge) 組成部分。
總之,對於(yu) 四季的審美感受,在整個(ge) 東(dong) 亞(ya) 都是相當豐(feng) 富的。這種四季美學發源於(yu) 華夏大地,並影響到周邊地區,三種文明在四季審美氣質上基本是一致的。
(作者係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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