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誌中的“諛墓”風氣
碑誌文是我國古代一種重要的應用文體(ti) ,顯哀榮,盡禮俗,源遠流長,與(yu) 人的生命結合極為(wei) 緊密。劉熙《釋名》指出其“本葬時所設”,“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書(shu) 其上,後人因焉。無故建於(yu) 道陌之頭,顯見之處”,這就要求碑誌寫(xie) 人記事須真實準確,唯此方能傳(chuan) 之不朽,故劉勰《文心雕龍·誄碑》雲(yun) :“屬碑之體(ti) ,資乎史才,其序則傳(chuan) ,其文則銘。”秦漢以來,碑誌文寫(xie) 作日興(xing) ,而朝政“主荒政繆,國命委於(yu) 閹寺,士子羞與(yu) 為(wei) 伍,故匹夫抗憤,處士橫議,遂乃激揚名聲,互相題拂”。人莫不想青史留名,碑誌文於(yu) 人寫(xie) 事論功,立傳(chuan) 揚名,具有相當的傳(chuan) 播優(you) 勢和閱讀對象,正可滿足朝野“激揚名聲”“品核公卿”的需要,遂成為(wei) 清流濁流爭(zheng) 奪輿論、把持時代話語權的重要工具。蔡邕《銘論》:“昭德紀功,以示子孫,物不朽者,莫不朽於(yu) 金石,故碑在宗廟兩(liang) 階之間。”即指出時人於(yu) 立碑作誌的重視。
朝堂清濁對抗,兩(liang) 派都需借助碑誌張揚造勢,而人之善德懿行又從(cong) 來沒有可具體(ti) 量化的標準,特別是在漢賦“潤色鴻業(ye) ”傳(chuan) 統的影響下,碑誌紀功頌美的寫(xie) 作尺度更難把握,於(yu) 人於(yu) 事極易顯言過其實乃至背離事實阿諛奉承之筆,這就促成“諛墓”。歐陽修《集古錄》雲(yun) :“自後漢以來,門生故吏,多相與(yu) 立碑頌德矣。”漢末碑文《中常侍樊安碑》《小黃門譙敏碑》等,墓主皆濁流宦官,而作者卻喪(sang) 失公正立場,任意拔高溢美、小美大讚、無美稱美甚至混淆事實以醜(chou) 為(wei) 美。蔡邕為(wei) 清流名士寫(xie) 碑誌,也多妄譽,如《太尉楊秉碑》寫(xie) 楊秉“昔仲尼有垂三戒,而公克焉”,《陳寔碑》說陳寔“盡人材之上美,光明配於(yu) 日月,廣大谘乎天地……巍巍焉其不可尚也,洋洋乎其不可測也”,誇飾捧揚,不免失於(yu) 真實。
作文的潤筆和人情也影響到碑誌諛墓。範文瀾《墓誌銘考》:“自文章與(yu) 學術分道,綴文之徒,起似牛毛。貴室富賈之死,其子孫必求名士獻諛為(wei) 快……文人則亦有所利而輕應之。”如此情況下,文人自難免俗。顧炎武《日知錄》說蔡邕“集中為(wei) 時貴碑誄之作甚多,如胡廣、陳寔各三碑,……至於(yu) 袁滿來年十五,胡根年七歲,皆為(wei) 之作碑,自非利其潤筆,不至為(wei) 此。”考察蔡邕《胡廣碑文》,寫(xie) 胡廣“揚惠風以養(yang) 真,激清流以蕩邪,取忠肅於(yu) 不言,消奸宄於(yu) 爪牙”,和《後漢書(shu) 》所載胡廣“無謇直之風……譏毀於(yu) 時”形成強烈反差。究其原因,不僅(jin) 在於(yu) 蔡邕曾“師事太傅胡廣”,更在於(yu) 胡廣位高權重,“自終及葬,漢興(xing) 以來,人臣之盛,未嚐有也”。在權力、金錢及人情的多重作用下,蔡邕為(wei) 胡廣作碑文,感念師恩,為(wei) 尊親(qin) 諱,就必然多寬宥諒解,少明辨是非,故淨化美化,甚至虛飾謬讚胡廣,諛墓明顯。蔡邕為(wei) 此也感歎:“吾為(wei) 碑銘多矣,皆有慚德。”
膨脹的欲望產(chan) 生膨脹的文學,諛墓是碑誌創作的流弊,體(ti) 現出文章寫(xie) 作中誠信與(yu) 虛偽(wei) 、質實與(yu) 浮華的衝(chong) 突,蔡邕之後,徐陵、庾信、王勃、李邕、陸贄、韓愈、柳公權、司空圖等都有奉詔或受財作碑誌的記錄。錢詠《履園從(cong) 話》雲(yun) :“諛墓之文日起,至隋唐間乃大盛。”《唐語林》載:“長安中爭(zheng) 為(wei) 碑誌,若市賈然。大官薨,其門如市,至有喧競構致,不由喪(sang) 家者。”這就更造成某些文人的鬻文諛墓。至於(yu) 鄭薰《內(nei) 侍省監楚國公仇士良神道碑》阿諛臭名昭著的宦官頭目仇士良,司空圖《華帥許國公德政碑》《太尉琅琊王公河中生祠碑》阿諛擁兵自重的王重榮,則與(yu) 權奸當道、王政動蕩的時局有關(guan) 。
從(cong) 心理上說,文人都不願意寫(xie) 自欺欺人的諛墓文,但最終又不得不寫(xie) ,桓範《世要論》雲(yun) :“刊石紀功,稱述勳德……勢重者稱美,財富者文麗(li) ……上下相效,競以為(wei) 榮。”托美言以成不朽,為(wei) 迎合複雜的社會(hui) 需求,文人違背立碑作誌“資乎史才”的根本,寫(xie) 作中虛美阿諛,流於(yu) 形式。而諛墓又是以對墓主的高度歌功頌德來實現的,文人為(wei) 此借鑒漢賦和銘文的寫(xie) 法,鋪陳排比,藻飾文辭,捧揚人事,這就更改變了碑誌重在記事的史傳(chuan) 功能,轉而以頌美為(wei) 主,寫(xie) 作中漸漸文勝於(yu) 質,駢儷(li) 日盛,虛浮華靡,氣格不振,遂致文體(ti) 嬗變。章學誠批評南朝碑文:“鋪排郡望,藻飾官階,殆於(yu) 以人為(wei) 賦,更無質實之意。”錢鍾書(shu) 《管錐編》也指出庾信“集中銘幽諛墓,居其太半,情文無自,應接未遑,造語謀篇,自相蹈襲……固六朝及初唐碑誌通患”。
諛墓是碑誌創作中很難回避的問題,當然,諛與(yu) 不諛,又如何去諛,諛到什麽(me) 程度,固然離不開時代文化背景及文體(ti) 互動流變等因素,但更和撰文者自身的個(ge) 人品性與(yu) 寫(xie) 作水平密切相關(guan) 。高明的文人作碑誌往往審慎,為(wei) 避免因諛墓而遭受時譏,多認真把握銘功頌美的尺度,甚至突破傳(chuan) 統套路,追求碑誌寫(xie) 作的創變。有唐以來,麵對因諛墓導致的碑誌寫(xie) 作中的不良風氣,陳子昂、張說、蘇頲、梁肅、李華等人莫不努力改進,但成效最大者為(wei) 韓愈。吳訥說碑誌文“古今作者,惟昌黎最高,行文敘事,麵目首尾,不再蹈襲”。在古文運動的背景下,韓愈一生作有多篇碑誌,行文因人而異,紀功頌美注重選擇,力避虛浮阿諛之筆。如《殿中少監馬君墓誌》,墓主雖為(wei) 貴胄,但韓愈通篇撫今追昔,感歎人生蒼涼,用筆婉而多情,不見虛美。《故中散大夫河南尹杜君墓誌銘》也以鋪敘墓主家世履曆行文,其他則隱而不發,被方苞評為(wei) “誌無美詞”。這種就事論事收放有度的筆法,韓愈在為(wei) 其他權貴如韓弘、路應、李成等作碑誌時亦多體(ti) 現。至於(yu) 《柳子厚墓誌銘》《給事中清河張君墓誌銘》等,記敘抒情,議論說理,善善惡惡,對墓主的善舉(ju) 義(yi) 行褒獎有加,則顯示出筆法顯揚直露的一麵。
錢基博《韓愈誌》雲(yun) :“碑誌文有兩(liang) 體(ti) :一蔡邕體(ti) ,語多虛讚,而緯以事曆,《文選》《文苑英華》諸碑多屬此宗;其一韓愈體(ti) ,事尚實敘而裁如史傳(chuan) ,唐宋八大家以下多屬此宗。”韓愈以後,歐陽修等人扇揚餘(yu) 烈,為(wei) 避免因銘功頌美而落入諛墓的俗套,更強調史家筆法,追求碑誌創作的實錄和道德教化精神,反對將碑誌當作為(wei) 墓主歌功頌德、抒發個(ge) 人主觀見解的俗文。比如在寫(xie) 尹洙、範仲淹時,盡管墓主家屬一再要求改變事實拔高墓主,但歐陽修堅持“簡而有法”“事信言文”的寫(xie) 作準則,始終不為(wei) 所動,又作《論尹師魯墓誌》《與(yu) 杜論祁公墓誌書(shu) 》予以說明,感慨“修豈負知己者”。歐陽修的創作實踐和理論主張得到王安石、曾鞏和蘇軾等名士的響應,各自身體(ti) 力行,創作古樸和雅、平和蘊藉的史傳(chuan) 性正體(ti) 碑誌文,這就進一步扭轉諛墓流弊,使得碑誌文從(cong) 簡單的禮俗應製轉向深層的明道思理,最終走上良性發展的康莊大道。
(作者:徐海容,係東(dong) 莞理工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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