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先生未完成的遺作,《正紅旗下》回家了
《正紅旗下》是老舍先生未完成的遺作,寫(xie) 於(yu) 1961年底至1962年,大約八萬(wan) 字。小說沒有寫(xie) 完。於(yu) 是之先生曾感慨:“假如先生還在,他將寫(xie) 出多少好作品來!一篇《正紅旗下》,倘若那時的氣候能使他更從(cong) 容地寫(xie) 作,他差不多可以寫(xie) 成一部《紅樓夢》。”1984年,由於(yu) 是之老師提議,李龍雲(yun) 開始著手將《正紅旗下》改編為(wei) 話劇。其間,幾經挫折。1999年,老舍先生誕辰100周年之際,李龍雲(yun) 終於(yu) 將劇本完成。由於(yu) 種種原因,彼時,北京人藝未能排演此劇。2000年,上海話劇藝術中心首次將此劇搬上舞台(導演查麗(li) 芳)。2023年新年伊始,馮(feng) 遠征、閆銳聯合導演,終於(yu) 將此劇搬上了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舞台。《正紅旗下》曆經艱難,終於(yu) 回家了。
李龍雲(yun) 劇本:改編老舍小說的難點所在
李龍雲(yun) 的《有這樣一個(ge) 小院》《小井胡同》傳(chuan) 承了老舍先生“京味兒(er) 話劇”的美學精神,他是一位有詩情的劇作家,也是一位有社會(hui) 責任感的劇作家,他並不滿足於(yu) 《正紅旗下》,後來又創作了描寫(xie) 北京“庚子之難”的第二部《國事》、第三部《天下事》劇作,合稱《天朝上邦三部曲》。北京人藝此次搬演《正紅旗下》,對李龍雲(yun) 的劇本進行了一些刪減,並把《國事》《天下事》的一些情節挪用過來,整體(ti) 來看,是恰當的。
改編《正紅旗下》的難點有二:
一是要以原小說為(wei) 基礎,以恰當的戲劇結構和形式,續寫(xie) 、補寫(xie) 小說中未能完成的情節與(yu) 人物。在把握人物語言、塑造人物形象以及描繪晚清北京的風俗畫卷等方麵,李龍雲(yun) 頗得老舍先生真傳(chuan) ,除了比較完整地保留了原著中的主要人物之外,李龍雲(yun) 還創造性地續寫(xie) 了一些人物和情節,有許多地方極為(wei) 精彩:比如,劇中那個(ge) 用自己的老婆去換了一對藍烏(wu) 頭鴿子的博勝之,在老婆上吊自殺之後,居然又為(wei) 了撐麵子去厚葬她,還口口聲聲說:“咱們(men) 沒辦過一丁點兒(er) 對不住她的事!”實在荒唐至極;又比如,大姐夫多甫效仿嶽飛,要在背上刺字“精忠報國”的情節,等等。《正紅旗下》是老舍先生的自傳(chuan) 體(ti) 小說,小說的敘事者是“我”——老舍。李龍雲(yun) 在改編話劇時,也讓老舍先生出場,成為(wei) 整部劇的敘事人,巧妙地解決(jue) 了戲劇結構的問題。但是,大家都知道:1966年,老舍先生投太平湖身亡,留下了未完成的遺作。因此,作為(wei) 敘事人的老舍先生隻是一半意義(yi) 上的敘事者,另一半則是劇作家李龍雲(yun) 想象中的老舍,也是現實文化語境之中欲說還休的老舍,並不是一個(ge) 完整意義(yi) 上的敘事者。作為(wei) 第二作者的劇作家李龍雲(yun) ,因此無法徹底地站在去世前的老舍先生的立場上回溯自己的家族史,隻能借劇中老舍之口,抒發自己對先生的敬意,書(shu) 寫(xie) 自己對於(yu) 時代、民族、百姓命運的感慨。在我看來,劇中的敘事立場是不徹底的,這種虛構的老舍先生的敘事立場,也導致了該劇主旨表達方麵的某些問題。
改編《正紅旗下》的難點之二在於(yu) :該劇的主旨是什麽(me) ?以什麽(me) 樣的曆史觀來敘述劇中所涉及的義(yi) 和團運動、庚子之變以及晚清以來的東(dong) 西方政治、文化衝(chong) 突?老舍先生1960年曾經寫(xie) 過一部話劇《神拳》,以彼時的政治正確觀念肯定了義(yi) 和團運動。李龍雲(yun) 在《天朝上邦三部曲》中與(yu) 老舍先生有所不同,他在肯定的前提下,以啟蒙主義(yi) 的立場審視了國民性中的蒙昧落後。李龍雲(yun) 非常巧妙地把老舍筆下家族中大姐婆婆和姑母兩(liang) 個(ge) 老太太“鬥心眼”的戲與(yu) 庚子年間北京淪陷前民眾(zhong) 對宮廷政治鬥爭(zheng) 的議論串聯在一起(第九場),將兩(liang) 個(ge) 老太太“鬥心眼”的蒙昧與(yu) 宮廷中慈禧太後和光緒皇帝的政治鬥爭(zheng) 進行對比,寫(xie) 出了上至皇族、下至國民的群體(ti) 蒙昧,批判了前現代文化語境中國民性格的畸形與(yu) 落後。然而,李龍雲(yun) 的啟蒙主義(yi) 思想是朦朧的,不徹底的,這也導致了他在把握宏大曆史敘事時的某種偏差。比如,在老舍父親(qin) 戰死“南恒裕”糧店一場戲中,父親(qin) 對福海二哥說:我一輩子老是讓別人支使著,一輩子沒嚐過支使別人是什麽(me) 滋味。要是皇上混到我這步,眼瞅著就要晏駕了,他該跟大臣們(men) 怎麽(me) 說呢?他一準兒(er) 得說:福海!跪安吧!這一筆讓人感覺別扭和奇怪。做了一輩子好人的父親(qin) ,怎麽(me) 會(hui) 在死之前反而想要去做皇帝支使別人呢?這一筆既削弱了父親(qin) 作為(wei) 一個(ge) 普通底層百姓的形象,也使得該劇的思想性打了折扣。再有,劇中最後一場戲寫(xie) 報國寺郎月大師率僧眾(zhong) 殉國,寫(xie) 得也很別扭。對於(yu) 蒙昧國民意識的批判力度被虛高的群體(ti) 激情所衝(chong) 淡,實為(wei) 遺憾。
北京人藝的排演:傳(chuan) 統繼承中的創新與(yu) 反思
北京人藝此次排演《正紅旗下》,麵臨(lin) 著多重挑戰。三年來,疫情反反複複,無論是北京人藝這樣殿堂級的國家劇院,還是大大小小的民營劇場,戲劇人都飽受其苦。馮(feng) 遠征院長在首演結束之後,激動地走上舞台,對觀眾(zhong) 說:這是三年來北京人藝第一場滿座售票演出。在建院七十周年之際,能夠有魄力排演《正紅旗下》,能夠有勇氣在老舍先生原作的基礎上,思考當下,展望未來,是難能可貴的舉(ju) 措。
紅色的屋頂,金黃的琉璃瓦,朦朧中一隊隊身著晚清服飾的京城百姓拉洋片似地魚貫而過……舞台設計家(常疆)寫(xie) 意性地選擇了北京城獨有的視覺意象來營造舞台空間。隨著時空變化,屋頂的置景又變幻為(wei) 城牆、拱橋……這樣的舞台設計為(wei) 全劇演出的詩化追求奠定了基礎。濮存昕扮演的老舍先生頗有幾分神似,他將老舍先生寫(xie) 作《正紅旗下》時難言的心態把握得很到位。非常難得的是,北京人藝的一批中青年演員擔住了這個(ge) 十分難以把握的戲。他們(men) 的表演,融合了一些中國戲曲的節奏、韻律、身段,傳(chuan) 承了人藝演劇學派的風格。比如,多甫仿效嶽飛背上刺字的那場戲,隨著陣陣的鑼鼓點聲,演員化用了戲曲的表演手段,精彩地將人物行為(wei) 背後荒誕的喜劇性內(nei) 涵表現了出來。
焦菊隱先生創造性地將中國戲曲的藝術精神和形式手段與(yu) 西方話劇融通在一起,將中國傳(chuan) 統詩學的美學追求運用到舞台實踐之中,開創了北京人藝演劇學派。《正紅旗下》的排演,當然是對北京人藝演劇學派的傳(chuan) 承,在傳(chuan) 承之中,也有著創新的追求。這種創新的意識是尤為(wei) 難得的。我以為(wei) ,這首先建立在導演和演員們(men) 對《正紅旗下》時代內(nei) 涵的挖掘基礎之上。兩(liang) 位導演在尊重李龍雲(yun) 先生改編本的基礎上,審慎地進行了刪減、挪用,融入了他們(men) 對於(yu) 晚清那一段曆史的思考。
對於(yu) 觀眾(zhong) 來說,北京人藝排演《正紅旗下》這一事件,本身就決(jue) 定了觀眾(zhong) 對於(yu) “京味兒(er) ”文化懷舊的審美期待。但是,假如僅(jin) 僅(jin) 是“懷舊”,僅(jin) 僅(jin) 是對北京過往的人文景觀、市井風情、傳(chuan) 統文化的撫今追昔,僅(jin) 僅(jin) 是對老北京人藝“腔”的把玩,意義(yi) 並不大。阿城先生說:“小說很怕有腔……一個(ge) 寫(xie) 家的‘風格’,仿家一擁而仿,將之化解為(wei) ‘腔’,拉倒。”戲劇也是如此。俄裔美國學者斯維特蘭(lan) 娜·博伊姆則在《懷舊的未來》中指出,懷舊有兩(liang) 種類型:修複型的和反思型的。修複型的懷舊強調返鄉(xiang) ,強調對舊的回歸。反思型的懷舊則多限於(yu) 懷想本身,不避諱現代性的種種矛盾,從(cong) 最好的意義(yi) 上看,反思型懷舊能夠提出某種倫(lun) 理的和創造性的挑戰。在我看來,馮(feng) 遠征、閆銳兩(liang) 位導演,無論是對於(yu) 老舍、李龍雲(yun) 筆下的時代曆史,還是對於(yu) 北京人藝的藝術傳(chuan) 統,都是有所反思的。
2023年新年伊始,《正紅旗下》的排演邁出了穩健的一步。
彭濤,中央戲劇學院教授,國際戲劇評論家協會(hui) (IATC)中國分會(hui) 會(hui) 長。
北京日報 彭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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