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筆之前，突然發現自己對《滿江紅》的觀影心理分出了涇渭分明的三個(ge) 階段。第一階段是“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李白《妾薄命》)”的憂心，第二階段是“兩(liang) 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wan) 重山(李白《早發白帝城》)”的暢快，第三階段是“龍蟠泥中未有雲(yun) ，不能生彼升天翼(張籍《行路難》)”的糾結。

　　第一階段止於(yu) 沈騰飾演的張大和餘(yu) 皚磊飾演的劉喜碰頭前，一直憂心張藝謀要重蹈《三槍拍案驚奇》覆轍。2009年，張藝謀集合當時炙手可熱的“趙家班”成員小沈陽、丫蛋、程野以及趙本山，聯手《武林外傳(chuan) 》導演尚敬和閆妮，外加實力扛鼎的孫紅雷、倪大紅，本想依人家科恩兄弟《血迷宮》的葫蘆畫瓢而去，結果拍成一部炒冷飯的超長小品集，不僅(jin) 收獲張藝謀豆瓣評分新低，還獲評多項金掃帚獎。從(cong) 演員搭配來看，這次又是炙手可熱的喜劇頭馬沈騰及諧星嶽雲(yun) 鵬、潘斌龍、魏翔等，搭配實力派演員張譯和雷佳音，外加流量擔當的易烊千璽和歐豪。上一次是油潑麵、二人轉和大西北的雜燴，這次是“開心麻花”、德雲(yun) 社、小鮮肉與(yu) “大紅燈籠高高掛”的大宅門來個(ge) 一鍋端。

　　2002年張藝謀以一部《英雄》開啟中國電影市場新格局，同時也和自己的藝術電影之路訣別，投身於(yu) 商業(ye) 洪流。此後，張藝謀電影走的基本都是“誰紅用誰，啥火拍啥”的“以色事他人”生產(chan) 流水線。直到集流量明星臉與(yu) 團體(ti) 操表演之極致的打怪巨製《長城》賠了，張藝謀的思路才有所調整，不再追求空洞色彩和華麗(li) 排場。其後執導《影》《一秒鍾》《懸崖之上》《狙擊手》風評甚高，眼看迎來他創作力的“第二峰”，這時如若出現《三槍拍案驚奇》之流弊，豈不一夜回到解放前？尤其開篇看著沈騰又開啟他擠眉弄眼的裝瘋賣傻，心裏有如萬(wan) 千羊駝紛至遝來。

　　與(yu) 劉喜的碰頭，挑明張大不是賊眉鼠眼的混子孬兵，他們(men) 以組團犧牲為(wei) 誘餌下一盤大棋，一盤明知以卵擊石卻依舊要舍生取義(yi) 的大棋，這就意味著這個(ge) 喜劇包裝的故事不會(hui) 像“開心麻花”為(wei) 鬧劇而鬧劇，而終將以民族大義(yi) 的正劇為(wei) 落幅。有了這個(ge) 底色，接下來的喜感，更多的是見招拆招和鬥智鬥勇，喜劇的皮囊有了正劇的骨骼，喜劇的手段也就成了嚴(yan) 肅的事業(ye) 。幸運的是，接下來的包袱一個(ge) 緊接一個(ge) ，除了博人一笑，同時推動劇情反轉再反轉，加上巷道奔走的過場戲做分割符，敘事節奏酣暢絲(si) 滑且張弛有度，直到最後主題音樂(le) 響起，一路都是“兩(liang) 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wan) 重山”的暢爽。

　　作為(wei) 春節檔一枚追求喜樂(le) 的普通觀眾(zhong) ，對《滿江紅》的粗泛印記也就圓滿地到此為(wei) 止。可作為(wei) 需要下筆且常常“自找不快”的評論人就沒這麽(me) 幸福了，接下來下意識的複盤會(hui) 不由自主地湧上心頭。我對《滿江紅》複盤的過程，也是對自己粗泛認知一次次推翻的過程，拿原以為(wei) 酣暢淋漓的劇本為(wei) 例，稍加複盤就會(hui) 發現越來越多不盡如人意的地方。

　　先說大概念。張大一行機關(guan) 算盡拉四字弟弟飾演的“舅舅”入局，組團犧牲竟隻是為(wei) 得嶽飛“遺書(shu) ”《滿江紅》，明明得機可殺秦檜卻又放生。這裏頭讓《滿江紅》傳(chuan) 世或殺秦檜，哪個(ge) 是芝麻哪個(ge) 是西瓜貌似見仁見智——問題是殺秦檜和讓《滿江紅》快意恩仇地傳(chuan) 播，並不是二選一的選擇題。秦檜活到66歲的史實橫在那裏，劇本無法淩越可以理解，但劇本層麵的解決(jue) 之道不是沒有，比如幹脆讓一行人就是奔著高難度刺殺而去，後入局的“舅舅”做個(ge) 計劃外的變量，雖被秦檜逃過一劫，終拚盡性命讓嶽飛《滿江紅》得以傳(chuan) 世，也不枉一行人的壯烈。

　　情節和細節上難圓之處更多。比如你明明手握可以搞臭秦檜的通敵罪證，主動權在手又何苦策劃團滅博同情？比如劉喜明知不敵劉大人還非要持原件去白死，就不能用自求一死來離間一下敵方陣營？還有這樣的找死行動為(wei) 何還要把情人和沒相認的女兒(er) 捎帶身邊？“舅舅”沒選秦檜隻帶一女保鏢時動手，非選隨後兩(liang) 女保鏢上樓時再打，難不成是嫌難度係數不夠？假秦檜要是能覺悟或有生死自由，又怎會(hui) 委身到“詩朗誦”後才“做回自己”？劇情這東(dong) 西，有時候還真不能太琢磨，否則就是滿心“龍蟠泥中未有雲(yun) ，不能生彼升天翼”的焦慮。

　　《滿江紅》刷新了張藝謀個(ge) 人的票房記錄，個(ge) 中的喜劇元素功不可沒。春節檔一眾(zhong) 種子選手中，《流浪地球2》厚重中略顯悲憫，《深海》是濃墨重彩的暗黑風，《無名》和《交換人生》口碑不濟，結果喜劇元素的《滿江紅》領跑春節檔。話說回來，春節檔乃所有檔期裏最懷柔的檔期，但凡整體(ti) 尚可還有的樂(le) 嗬，觀眾(zhong) 是不願犧牲好心情去計較的，這也是《滿江紅》票房略勝評分更高的《流浪地球2》之因。《滿江紅》要是換個(ge) 檔期再上，票房和口水可能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就作品價(jia) 值來說，《滿江紅》不過是眾(zhong) 多“以色事他人”的電影中的一次錦上添花，對創作上的啟發更應該發生在網絡大電影領域：即如何在一個(ge) 有限空間中完成一個(ge) 高概念故事，哪怕是劇本殺般地去撬動大眾(zhong) 眼球——前提是能花五千萬(wan) 的別花五個(ge) 億(yi) 。

　　曾念群，電影評論家。

　　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