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彥

　　對影視作品來說，時間常常是公允的評判者。

　　距離《漫長的季節》會(hui) 員收官已有兩(liang) 周，網絡熱度仍未散去。該劇的豆瓣打分人數從(cong) 大結局時不足7萬(wan) 用戶，飆升到了如今約57萬(wan) 。一部沒有流量明星參演的新劇，悍然躋身國產(chan) 劇打分人數前15位。與(yu) 此同時，約10萬(wan) 網友聚到該劇專(zhuan) 組，拆解二刷後感知的細節，品評演員們(men) 借身體(ti) 媒介製造出的生命景觀。就是在這樣的長尾效應裏，林曉傑、陳明昊、侯岩鬆、楊一威、蔣奇明等寶藏演員的名字能見度走高，連同範偉(wei) 、秦昊、劉琳等已然公認的演技派，一起登上了觀眾(zhong) 心目中演技大賞的“封神榜”。

　　家庭倫(lun) 理劇《龍城》收官更早，口碑和反響也都平淡得多，但不妨礙表演的突圍。上周末的母親(qin) 節，一組“影視劇中難忘的母親(qin) 形象”熱搜話題下有人提名劇中的大媽和三嬸。史可、劉琳一相逢，一部非典型好劇的演技閃光時刻，照樣讓人念念不忘。

　　今年以來，隨著國產(chan) 劇屢有佳作麵世，觀眾(zhong) 辨認出一批寶藏演員的好演技。他們(men) 是憑《狂飆》一舉(ju) 翻紅的張頌文、高葉、李健、阿如那等，是在《我們(men) 的日子》裏讓年輕人集體(ti) 折服的宋春麗(li) ，是靠《人生之路》《塵封十三載》再次被確認深厚雕琢功力的林永健、陳建斌，以及《漫長的季節》中幾乎全體(ti) 在線的演員陣容。家庭、懸疑、生活流、社會(hui) 派……這批演員從(cong) 不同的類型劇裏脫穎而出，殊途同歸地用“真實”贏得這屆觀眾(zhong) 的讚許——在一度被“炸裂”“飆戲”等網絡修辭圍剿的語境中，他們(men) 用恰如其分的表演讓生命展現出如其所是的模樣。而觀眾(zhong) 用實打實的網絡數據證明，好劇總有漫長餘(yu) 韻，好演員的演技能穿透類型區隔、流量壁壘成為(wei) 觀眾(zhong) 認可的硬通貨。

　　技巧的痕跡消融在了對日常行為(wei) 的演繹中

　　林曉傑，一個(ge) 知名度以《漫長的季節》為(wei) 界的演員名字。如果說範偉(wei) 在東(dong) 北故事裏的“穩”是預料之中，那麽(me) 與(yu) 他搭戲的林曉傑可謂用無痕的表演亮出了驚豔演技。以至在一項觀眾(zhong) 自發的投票裏，她獲得了超越主角的高票認同。

　　劇中多數時候，這位王陽母親(qin) 、王響妻子、大名羅美素的女性被懸置在敘事的主線外。特定的時空背景裏，她不過是宿命輪盤上一枚不起眼的齒輪。她有感知時代變遷的直覺，她先於(yu) 丈夫意識到了他們(men) 這代人受困於(yu) “無形的圈”，卻隻在勸慰兒(er) 子時才會(hui) 表露。她有識別愛的能力，兒(er) 子一句以後賺錢給她治病即可滿足，一個(ge) 人繞毛線時嘴角都漾著幸福的笑。她對這世界有脾氣，打針的護士、藥房的醫生還有表妹麗(li) 茹都遭受過她的橫眉冷對。可她又是唯唯諾諾的，心髒得靠機器驅動，鋼鐵廠走下坡路後，她遲遲等不來手術費的報銷，自覺經濟上拖了後腿，於(yu) 是把家中的話語權、掌控機會(hui) 都讓渡給了丈夫。詮釋這個(ge) 身體(ti) 上先天不足、心理上自我束縛的人，演員抹掉自己多年闖蕩世界的鋒利和洋氣，嚴(yan) 格控製表情和身體(ti) 細節，往返於(yu) 燒飯、織毛線、整理房間等微小的反戲劇化行為(wei) 中。當表演技巧的痕跡消融在了對日常行為(wei) 的演繹中，彈幕裏湧起一片“她就是我身邊的母親(qin) ”。

　　有兩(liang) 場戲對羅美素的“庸常”人設而言都是超常的，稍有不慎，就會(hui) 陷落在呼天搶地的情緒風暴裏。一場是頗為(wei) 出圈的“喪(sang) 子之痛”：獨子王陽枉死，向來滿心滿眼隻有家人的慈母沒流一滴淚。她把自己投進家務事裏，按部就班地上菜、招呼賓客，三分討好、七分熱情，程式化得就像她日複一日做的那般。直待賓客散盡隻留空碗筷，羅美素才恍然家裏來了這麽(me) 多人，是因為(wei) 她的陽兒(er) 沒了。一位心軟、怯弱、努力養(yang) 病的母親(qin) ，毫不猶豫用那團臍帶樣的毛線終結了自己，大悲無聲，離別時無人知曉。另一場戲也衝(chong) 到了情緒的尖峰：王陽被父親(qin) 綁在床上，嘶吼著想要掙脫，始終不得法。母親(qin) 看得手足無措，演員用一個(ge) 反常規的動作在“無力”構建角色內(nei) 心抓狂。她用雙手托住成年兒(er) 子的後頸和膝蓋彎，像懷抱嬰兒(er) 般試圖將孩子的身軀悉數攏入懷裏，哪怕王陽的身型遠比她壯碩，哪怕直覺已告訴她，陽兒(er) 遲早要走出他們(men) 這代人一直背負卻從(cong) 沒想要逾越的那個(ge) “圈”。無聲的、無力的，林曉傑用表演的留白，配合劇本的留白，合力講完了凝滯在時代局限裏的母親(qin) 的一生。

　　同樣演繹“生活中人”，史可和劉琳在《龍城》裏提供了另一種示範，即好的表演能準確地收放自如。這部家庭倫(lun) 理劇其實不乏通常意義(yi) 上的“狗血”劇情：女主角東(dong) 霓的少女時代，父母愛情徒留風中傳(chuan) 說，耳聞目睹都是一地雞毛；而東(dong) 霓的婚姻也險些朝著她曾憎惡的方向演變，兩(liang) 個(ge) 孩子也眼看就要重蹈她破碎童年的覆轍。對成熟演員來說，雞飛狗跳的強情節不難演，話說半句、暗流湧動，弦外之音、醉翁之意才是真正“演”的主題。兩(liang) 位女演員的珍貴表演，恰恰就在“不演”之處。有一幕，好脾氣的三嬸背著東(dong) 霓給妯娌報信，此前劇情裏始終對婚姻表露著無能狂怒的大媽現身病房。她褪去戾氣和懷疑，佝僂(lou) 著身子，怯生生試探著望向女兒(er) 的孩子。那瞬間，一個(ge) 被命運擺布、身心俱疲但不失母性天然的可憐人躍然熒屏。這點溫存流連不必再分撥給東(dong) 霓，好演員會(hui) 在無形中循循善誘著觀眾(zhong) 去調用自己的人生感受補白角色翻滾的心緒。

　　林曉傑的“無痕”、史可與(yu) 劉琳的“收斂”叫人過目不忘，因為(wei) 她們(men) 的表演保持著與(yu) 生活的體(ti) 驗同頻，在觀眾(zhong) 看來，表演敘事與(yu) 故事敘事便達成了一體(ti) 。也正因對人的本能保持誠實，平民生活的呈現不限於(yu) 讚美或控訴的二元空間，而是在日常的漸近線中提煉出包容與(yu) 悲憫。而這，最能柔軟人心。

　　打磨的印跡留在了演員的“生活筆記”裏

　　網上有個(ge) 帖子，驚歎於(yu) 《漫長的季節》中“啞巴”傅衛軍(jun) 的出場總共不到10分鍾。一條超高讚評論在細數角色戲份後寫(xie) 道，“每一幀都演成了名場麵，這是導演和演員共同創造的有效表演”。當通常意義(yi) 的“聲台形表”隻剩下了形體(ti) 和表演，演員憑什麽(me) 把一個(ge) 泥沙俱下間也會(hui) 為(wei) 愛情心動的邊緣人、一個(ge) 萬(wan) 念俱灰時仍在守護姐姐的弟弟、一個(ge) 最終拋下助聽器決(jue) 意在鐵窗裏了此餘(yu) 生的殘障人士演活？

　　表演者對角色的琢磨有跡可循。進組前，演員蔣奇明找來手語老師，學啞語、練手速，按聽障人士的行為(wei) 偏好訓練肌肉記憶。他還給助聽器設置“前情提要”：東(dong) 西雖小、價(jia) 格不菲，對於(yu) 日子過得浮皮潦草的人來說實屬難以承受的奢侈品。“助聽器是角色偷來的，所以尺寸沒那麽(me) 嚴(yan) 絲(si) 合縫，動作幅度大些就會(hui) 掉落、受損。但同時，它又那麽(me) 珍貴，是能聽到姐姐聲音的唯一辦法。”就這樣，故事裏的傅衛軍(jun) 氣質獨特，鼻尖、耳朵、麵部肌肉、身體(ti) 重心都有著與(yu) 眾(zhong) 不同的行動走勢，每次動手前，他還特意摘下助聽器穩妥收好。觀眾(zhong) 讚歎演員對陌生人群特征的精準把握，但其實，短期的敏銳何嚐不是得益於(yu) 長久的浸潤。在《漫長的季節》裏認識蔣奇明後，網友“考古”他過往作品，挖出這位中戲畢業(ye) 生在話劇、音樂(le) 劇舞台上的步步成長，閱讀到了他對影視劇中“小人物”的角色偏愛，更有一則三年前的“求職信”流傳(chuan) 頗廣。彼時，因線下演藝暫停，沒了收入來源的演員在求職信中承諾，自己髒活、累活、苦活都願意幹，打工不僅(jin) 為(wei) 了生活，也為(wei) 了體(ti) 驗各行各業(ye) 的生存方式，觀察人物、積累表演經驗。一個(ge) 原本就從(cong) 生活裏來的表演者，當他憑生活的本真麵貌讓觀眾(zhong) 黯然動情，順理成章。

　　更不消說範偉(wei) 、秦昊、陳明昊、陳建斌等幾位成名已久的實力派，是怎樣鬆弛而又精準地彰顯了生活對表演的塑造。不約而同，《漫長的季節》與(yu) 《塵封十三載》都帶著接近20年的跨度，需要演員像個(ge) 智者般洞悉時間的力量。王響從(cong) 驕傲自矜變得有些謹小慎微，範偉(wei) 穿透結痂的傷(shang) 疤掀開人物被命運磋磨後的苦痛；春風得意的大學生龔彪換臉成大腹便便的慵懶大叔，秦昊的“整容式”表演不僅(jin) 有增肥這一招，更在於(yu) 捕捉到了他待麗(li) 茹和小露、生活和理想時人性微妙的彈性空間；如果說馬德勝的高光時刻必然有銷魂一舞，那麽(me) 演員陳明昊的表演高能場景裏，嘴皮子爽利的插科打諢、中風失語後的執念難棄有之，在派出所頭一次真正接受自己不再是警察這個(ge) 事實的黯然背影更有之；至於(yu) 衛崢嶸，煙火氤氳的柔和與(yu) 時光沉澱的睿智交織在一位老刑警身上，相隔13年，陳建斌為(wei) 角色注入善感的氣息，市井長街由此成為(wei) 他和徒弟追尋正義(yi) 的舞台。

　　前陣子，滬上召開了一次追憶著名導演黃蜀芹的座談會(hui) ，電視劇《圍城》的幕後被再度提及。彼時，黃蜀芹把陣容裏72個(ge) 有名有姓的角色稱為(wei) “七十二賢”，隻按適配度選角，要求這套班底經得住“幾十年不後悔”。中國不缺好演員，30多年過去，傳(chuan) 承如是理念有了更好的環境和條件。我們(men) 有理由期待，越來越多實力派穿透流量壁壘走來，栩栩如生地為(wei) 觀眾(zhong) 描繪今日社會(hui) 生活的世相百景圖。（王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