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畔的阡陌之舞
作者:蘇雨景(山東(dong) 作協第五批簽約作家)
驅車行駛在黃河北岸這片遼闊大平原,植物的清氣、泥土的腥氣透窗而來。沒有了山的阻隔,視域格外開闊。遠處,白雲(yun) 在道路盡頭緩緩飛升,近處,旺季的作物青蔥一片。路邊的果園裏,桃子將熟,隔著田壟似乎都可以聞得到絲(si) 絲(si) 香甜。三三兩(liang) 兩(liang) 的農(nong) 人勞作著,太陽在他們(men) 的手上、臉上塗滿了古銅色。
此行並非一時興(xing) 起。幾年前,我曾到訪商河,並目睹了一場規模不大的秧歌表演。之所以說規模不大,是相較當地動輒百人的秧歌演出規模而言的。其時恰逢農(nong) 忙,農(nong) 民出身的秧歌隊員們(men) 都在忙著搶收搶種,能聚起來的人不多。然而,這場規模不大的演出,卻令我們(men) 感歎不已。從(cong) 隊員們(men) 臉上的汗水、身上的汗漬不難看出,他們(men) 也都是剛剛從(cong) 田間地頭趕來,放下手裏的農(nong) 具,換上秧歌的行頭。可鑼鼓點一響,眼裏的疲憊頓時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光。他們(men) 奔騰起舞,令人不禁聯想,在商河鼓子秧歌兩(liang) 千多年的曆史長卷中,一代代的商河兒(er) 女,在戰勝洪水或擊退外敵時,就是這樣興(xing) 高采烈的吧?在歲稔年豐(feng) 時,就是這樣歡呼雀躍的吧?這秧歌裏,有風雨交加的歲月,更有百折不撓的精神。
那次的商河之行,在我心底埋下了一粒種子。不久前,響應中國作協“中國一日·走近中華文明”大型文學主題實踐活動,我再次走進了商河大地,來到殷巷鎮三帽村。
三帽村由帽楊、帽張、帽石三個(ge) 自然村組成,是鼓子秧歌的發源地之一。在與(yu) 殷巷鎮文化站李主任、三位村書(shu) 記及村民的交流中,我了解到,商河鼓子秧歌孕育於(yu) 春秋戰國的齊魯文化,始於(yu) 秦漢,成於(yu) 唐宋,興(xing) 於(yu) 明清,但民間藝術大都有典籍不載的特點,待有據可考之時,實則已流傳(chuan) 了相當長的時間。關(guan) 於(yu) 秧歌的起源,大致有“抗洪”說、“戰爭(zheng) ”說、“祭祀”說。近幾年,隨著研究的深入,越來越多的人更傾(qing) 向於(yu) “抗洪”說。
黃河素有“百水之首”之稱,自古決(jue) 口和改道極為(wei) 頻繁。清代付澤洪主編的《行水金鑒》中有載,曆史上黃河流經商河縣境斷續長達1500年,百姓屢受洪災。商河縣整體(ti) 地勢較低,境內(nei) 有“七十二窪”,小窪更是數不勝數。故諺有“十年九不收,一收勝十秋”之說。麵對來之不易的豐(feng) 收年,人們(men) 激動的情緒無以表達,抄起身邊的農(nong) 具舞之蹈之,又是多麽(me) 合情合理。
漫長的舊時光裏,雖生活多艱,而勞動人民樂(le) 觀的精神卻如原上草,春風一吹,便生機一片。年年歲歲,人們(men) 在秧歌中安放自己,在秧歌中點燃自己,秧歌鐫刻在當地人的骨血中。
生生不息的傳(chuan) 承下,古老的鼓子秧歌非但沒有被曆史的河流湮滅,反而在新中國成立後日臻昌盛,煥發動人神采。1955年、1980年商河農(nong) 民鼓子秧歌隊兩(liang) 次赴京參加全國民間藝術調演。1992年,在“商河鼓子秧歌研討會(hui) ”上,來自各地的近百名專(zhuan) 家認為(wei) ,鼓子秧歌強悍遒勁,磅礴恢宏,是“我國北方民族男性舞蹈的代表”。這次會(hui) 議使在民間盛行但在專(zhuan) 業(ye) 舞蹈界卻寂寂無聞的鼓子秧歌,帶著泥土的芳香,走進了更多人的視野。1996年,商河縣被文化部命名為(wei) “中國民間藝術之鄉(xiang) ”。2006年,商河鼓子秧歌入選首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chan) 名錄。商河鼓子秧歌一步步邁向了更高更大的舞台,先後參加了新中國成立60周年大慶、中國非遺春晚、中國民間藝術節、上海世博會(hui) 等國內(nei) 各類大型活動的演出,並到訪十餘(yu) 個(ge) 國家。
談到1980年的那次調演,年過花甲的村民孫念俊拿出一張泛黃的合影,讓大家辨認哪個(ge) 是他。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照片上風華正茂的孫念俊已是滿頭風霜,我問他,還扭秧歌麽(me) ?他立馬認真地更正我:“咱們(men) 商河叫‘跑’秧歌,‘扭’太斯文,隻有這個(ge) ‘跑’字才配得上鼓子秧歌的野勁兒(er) 、瘋勁兒(er) 。”他還說,自己會(hui) 跑下去的,老祖宗留下來的寶貝不能輕易放下。
石立軍(jun) 是幾位村民中比較健談的一位,他說商河鼓子秧歌流派很多,幾乎是一村一風格。但總體(ti) 上分為(wei) “插傘(san) ”“舉(ju) 傘(san) ”“扛傘(san) ”三大流派,有傘(san) 、鼓、棒、花、醜(chou) 五大角色,傘(san) 的大氣、鼓的渾厚、棒的靈巧、花的優(you) 美與(yu) 醜(chou) 的詼諧相得益彰,亦剛亦柔,亦莊亦諧。鼓子秧歌還有很多陣圖,類似軍(jun) 隊陣形,因為(wei) 在古代,血與(yu) 火洗禮下的商河人民驍勇尚武,這種尚武之風與(yu) 民間舞蹈相蘊相融。村民田吉山說,商河縣960多個(ge) 村莊,除了在田間做農(nong) 活兒(er) ,村民們(men) 的休閑時間大多用在跑秧歌上。上到九十九,下到剛會(hui) 走,沒有不會(hui) 跑秧歌的。隻要鼓子一敲,秧歌隨時隨地可以舞動起來。聊到這裏,田吉山向我展示了一段視頻。視頻中,鑼鼓喧天,幾十位村民聚在一起,有手舉(ju) 傘(san) 蓋的,有腰係彩綢的,有老人,有婦孺,他們(men) 沉浸於(yu) 秧歌之中,怡然自得。
村民說,現如今,鄉(xiang) 村振興(xing) 讓老百姓的日子越來越滋潤了,秧歌已經成了村民主要的文化娛樂(le) 方式,這樣的場景幾乎天天見、村村有。秧歌對於(yu) 商河人來說,不僅(jin) 是重大活動上的“特色大餐”,更是尋常煙火下的“家常便飯”。外地人喜歡跳廣場舞,商河人喜歡舞秧歌,外地的孩子們(men) 做課間操,商河的孩子們(men) 舞秧歌。
談及孩子舞秧歌這個(ge) 話題,帽石村的石書(shu) 記有些興(xing) 奮。他說,為(wei) 了推動“非遺”進校園,不論農(nong) 活多忙,他們(men) 都堅持每周走進校園,手把手、腳踩腳地教孩子們(men) 舞秧歌。孩子們(men) 增強了體(ti) 質,體(ti) 驗到了非遺文化的魅力,也加深了對家鄉(xiang) 的熱愛。
帽楊村王書(shu) 記表示,學校不僅(jin) 自編了鼓子秧歌教材,還時常組織校園表演,沒有專(zhuan) 門的樂(le) 隊,校長老師齊上陣,也能把那些鼓、鑼、鈸、鑔玩得像模像樣。
在商河,像石立軍(jun) 、田吉山這樣肩負“非遺”傳(chuan) 承重任的人還有很多,三裏莊村的王宗來就是一位。然而,對王宗來的采訪並不順利,我到商河時,他正在濟南的工地施工,我回濟南時,他又風塵仆仆返回了商河。時間上的完美錯過,並不影響我們(men) 電話裏“一見如故”。王宗來的父親(qin) 王承華,是1980年進京參加民間藝術調演的12位農(nong) 民秧歌隊隊員之一。耳濡目染下,王宗來也漸漸成長為(wei) 商河鼓子秧歌的中堅力量,並被授予“市級非遺傳(chuan) 承人”稱號,演出的足跡遍布全國各地,甚至走上了北京舞蹈學院的講台。2017年,王宗來等人赴瑞典參加華人慶典,從(cong) 中華大地走來的阡陌之舞在當地引發了極大轟動,這讓王宗來體(ti) 會(hui) 到“民族的就是世界的”這句話的內(nei) 涵。
如果說,擁有兩(liang) 千多年悠久曆史的商河鼓子秧歌是一條逶迤綿延的大河,“努力地傳(chuan) 下去”,就是這條大河源遠流長的主因。
采訪的過程中,商河縣文化館的徐老師多次發來微信語音。她說,從(cong) 1980年到2023年,縣裏共舉(ju) 辦了四十屆鼓子秧歌會(hui) 演。數百支秧歌隊伍、數萬(wan) 名秧歌隊員齊聚一堂,上至九旬老翁,下至五六歲的孩子,一家三代同演出、兄弟姐妹齊上陣的佳話不勝枚舉(ju) 。如果哪個(ge) 村沒有組隊參加會(hui) 演,整個(ge) 村莊就會(hui) 感覺顏麵掃地,如果哪個(ge) 家庭沒有成員披掛上場,整個(ge) 家庭會(hui) 覺得臉上無光。可以說,是人民賦予了鼓子秧歌生機與(yu) 活力,是鼓子秧歌賦予了人們(men) 希望和力量。
返程途中,我的耳邊依然回響著一聲聲鏗鏘有力的鑼鼓聲,眼前依然浮現著一張張黝黑質樸的麵龐。高天之下,厚土之上,大河之畔,稼穡之間,一群可歌可敬的農(nong) 人,正身披風雨的絲(si) 絛,胸懷命運的跌宕,且歌且舞,從(cong) 曆史的煙塵裏走來,又大踏步向著未來走去。他們(men) 既是民族根脈的守護人,又是時代風采的書(shu) 寫(xie) 者。
《光明日報》(2023年10月20日 14版)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