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之光》:無影塔與有情人
作者:梅 生
張律導演、編劇的電影新作《白塔之光》近期公映。雖然票房較為(wei) 慘淡,但品質極佳。該片屬於(yu) 典型的張律式漫遊電影,隻不過漫遊的地理空間,由他以往作品中的中國、日本、韓國等東(dong) 亞(ya) 國家的諸多城市,縮小至首都北京與(yu) 北戴河兩(liang) 地。
但他以前電影中“三人行”的情感糾葛,由主人公的出身、成長、家庭、性情決(jue) 定的故鄉(xiang) 和他鄉(xiang) 、身份和認同、現實和夢幻、曆史和記憶等議題,以及由曆史、遺跡、建築、詩歌、舞蹈、音樂(le) 等聯合營造的獨特韻味,在新作裏均有保留。
同時,由於(yu) 《白塔之光》與(yu) 張律去年公映的《漫長的告白》,在人物設置或細節層麵,有不少重合之處:譬如都由辛柏青飾演北京中年男性,都有誕生於(yu) “學堂樂(le) 歌”時期、疑為(wei) 李叔同填詞的《秋柳》的吟唱,都讓白塔寺附近的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入畫等。兩(liang) 部影片構成的互文關(guan) 係更為(wei) 強烈,並折射出張律作為(wei) “作者導演”,已然進入全新的創作階段。
不為(wei) 觀眾(zhong) 熟知的“作者導演”
1962年出生的張律的電影創作,由他青少年時期的成長經驗,以及其後的讀書(shu) 、工作和生活經曆共同造就。
他在吉林延邊某個(ge) 緊挨中朝邊境的村莊出生,是一名中國朝鮮族人。從(cong) 延邊大學中國文學係畢業(ye) 之後,他心懷“文學青年”的夢想來到北京從(cong) 事寫(xie) 作工作。但在北京待了一二十年,並沒寫(xie) 出什麽(me) 名堂。在韓國電影大師兼作家李滄東(dong) 等友人的鼓勵之下(他與(yu) 李滄東(dong) 的友情在《白塔之光》中可以窺見,酒館的小黑板上,赫然寫(xie) 著“今日放映/李滄東(dong) /《燃燒》”),他效仿李滄東(dong) “棄文從(cong) 影”,踏上電影之路。後來他又應韓國延世大學的邀請,來到首爾講授電影創作。在韓國的十年間,他在教書(shu) 之餘(yu) ,拍出了多部代表作。
這些可遇不可求的豐(feng) 富經曆,讓張律的電影與(yu) 一些亞(ya) 洲名導的影片相比,呈現出別致的氣質。阿巴斯、李滄東(dong) 、賈樟柯等導演主要在各自的祖國使用母語拍片,張律的電影在語言層麵,則是漢語、韓語、日語、英語等的交織。同時,他的作品裏又有世界各地尤其東(dong) 亞(ya) 國家的歌謠、繪畫、詩歌、小說等為(wei) 代表的文化藝術的融合。這些特質,決(jue) 定了張律的電影缺乏在地屬性,漫遊色彩濃烈。
漫遊特色讓張律本人及其作品,獲得過戛納電影節、柏林國際電影節、洛迦諾國際電影節、釜山國際電影節、亞(ya) 洲電影大獎、韓國百想藝術大賞等的獎項或提名的肯定。可是他的電影由於(yu) 情節散淡、節奏緩慢,追求戲劇化故事、刺激性視聽的觀眾(zhong) ,很難從(cong) 中得到享受。
大概正因如此,張律從(cong) 韓國回到中國拍攝電影之時,幾乎不為(wei) 中國影人與(yu) 觀眾(zhong) 所知。但他在國內(nei) 以“電影新人”的身份交出的答卷《漫長的告白》,驚豔了諸多文藝片受眾(zhong) ,並在去年獲得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編劇的提名。新作《白塔之光》,今年除得到柏林國際電影節金熊獎、北京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獎的提名肯定之外,還斬獲北影節最佳編劇獎。而演完立春又演穀文通的辛柏青,憑借在這兩(liang) 部電影中的精彩表現,分別摘得金雞獎最佳男配角、北影節天壇獎最佳男主角獎項。
區別明顯的三個(ge) 創作階段
劃分張律的電影創作,有三個(ge) 區別明顯的階段。
他早期的短片處女作《11歲》、長片《豆滿江》《芒種》等作品,勾畫出導演本人的童年孤獨。張律小時候在延邊村落生活時,由於(yu) 自己的外婆來自韓國,而村裏的絕大多數朝鮮族小夥(huo) 伴,屬於(yu) 朝鮮移民的後代,因此,經常被他們(men) 排擠欺負。地理及心理方麵的兩(liang) 重邊緣,令他從(cong) 小就對自己的身份非常敏感;亦導致他人到中年拍攝電影時,首先把童年感受投射到鏡頭裏的角色身上。
《11歲》以一個(ge) 在邊陲之地來回滾動的足球為(wei) 道具,道出一群男孩將一個(ge) 男孩孤立的過程;《豆滿江》中的朝鮮少年鄭真,在位於(yu) 邊境附近的中國村莊,雖然與(yu) 在這裏生活的昌浩成了朋友,但並不被昌浩此前的夥(huo) 伴善待——這名夥(huo) 伴向邊境警察的告發行為(wei) ,切斷了鄭真在此重啟人生的可能性;《芒種》中的朝鮮族小男孩,跟隨母親(qin) 從(cong) 故鄉(xiang) 來到北方一座破舊小城定居之後,雖然偶爾會(hui) 與(yu) 當地的孩子一道玩耍,但難以和他們(men) 打成一片,多數時候形單影隻。
張律後來在韓國拍攝的《詠鵝》《福岡(gang) 》《春夢》等電影,主角由此前的青少年,換成了中青年,並將他們(men) 借助曖昧情愫展開的漫遊,從(cong) 具體(ti) 的地理空間,擴展至抽象的曆史記憶。在地理空間中漫步是正在進行時,常常由身在異地的人物,在公共或私人場所的行動帶出;在曆史記憶中遊走則是過去完成時,屢屢用在人物的腦海裏揮之不去的集體(ti) 或個(ge) 體(ti) 記憶,勾連精神原鄉(xiang) 。
《慶州》裏的韓國人崔賢,由於(yu) 在北京大學從(cong) 事東(dong) 亞(ya) 曆史和局勢的研究工作,能講一口流利的中文,並對豐(feng) 子愷的詩畫頗有研究。他回到首爾參加完好友的葬禮,又來到曾與(yu) 好友一同遊玩的慶州,試圖尋回頭腦中的私人記憶。他與(yu) 慶州當地一家茶館的老板娘不期而遇之後,因為(wei) 與(yu) 她互生好感,被動卷入了老板娘與(yu) 男友的生活。而結束韓國旅行之前,他給中國妻子打去電話。
《詠鵝》裏亦是韓國人的允英,盡管沒有去過中國,但鑒於(yu) 曾在漢語培訓機構學習(xi) 兩(liang) 年,能夠使用中文與(yu) 中國人對話,也像中國人般,可以背出駱賓王的短詩《詠鵝》。在暗戀許久的頌賢離婚之後,他陪她來到群山散心,並與(yu) 一家民宿的男主人及其患有自閉症的女兒(er) ,展開一段同一屋簷下的生活,四人發展出複雜的情感關(guan) 係。在此過程中,被韓國人視為(wei) “國民詩人”的尹東(dong) 柱,作為(wei) 曆史與(yu) 文化的符號被不斷提及。這位詩人和張律一樣,是在中國延邊出生的朝鮮族人,二戰時期死在了日本福岡(gang) 的監獄。
張律回到中國後迎來的第三個(ge) 創作階段,故事依然圍繞兩(liang) 性之間的多角戀情展開。不過男主角的年齡進一步老去,狀態被歲月影響的痕跡也很明顯,女主角或者正值青春,或者容顏不隨年齡更改。穿插在愛情故事中的記憶,則變得更加私人化。
《漫長的告白》講述性情不同又很少聯絡的親(qin) 兄弟立春和立冬,人到中年之際,結伴從(cong) 北京來到環境清幽的日本水城柳川,與(yu) 兩(liang) 人少年時代共同喜愛的美好女子柳川重聚。兩(liang) 男一女多年前的情感牽扯、現在欲說還休的關(guan) 係逐漸顯現。
《白塔之光》則借與(yu) “無影塔”白塔有關(guan) 的空間,娓娓道來在空間內(nei) 外生出的情感。以前是詩人、現在寫(xie) 美食公號的穀文通,與(yu) 合作的年輕攝影師歐陽文慧的交往,既像搭檔、朋友,又似父女、戀人。兩(liang) 人在渾圓聳立的白色高大建築周邊的胡同,胡同深處鹵煮店、咖啡館,以及與(yu) 白塔的距離或近或遠的五四大街、跳海酒吧、魯迅紀念館、電影資料館、北戴河遊走或駐足,借助彼此尋找情感的影子,以期得到精神慰藉,將往事釋懷,與(yu) 生活達成和解。
趨於(yu) 溫和的導演心態
《白塔之光》呈現的情感故事不乏感傷(shang) 但並無沉重,或許是因張律處理與(yu) 國家曆史、種族身份等有關(guan) 的元素的視角,發生了變化。這些元素在《豆滿江》《芒種》《詠鵝》等中,像枷鎖般將邊緣人物套住。但在這部新作裏,其隻是過往存在的證明,是人物懷舊的載體(ti) 。
身為(wei) 蒙古族人的咖啡館女主理人南吉,講述她的祖先曾參與(yu) 白塔的建造時,口吻輕描淡寫(xie) ;白塔、城牆、胡同等舊而不破,與(yu) 望京、酒吧、影院等一道支撐北京當下的生活;由田壯壯飾演的父親(qin) 穀運來,多年前因為(wei) “犯下”已無從(cong) 考證的猥褻(xie) 罪被母親(qin) 掃地出門,獨自來到北戴河生活,他將自己年輕時迷戀的偶像上官雲(yun) 珠的靚照貼在陋室的牆上,並會(hui) 經常重溫她主演的電影,指向他想讓過去的美好長存心間。
張律看待人生的目光,在《白塔之光》中也變得溫和。他過去常用突發性的死亡,比如《豆滿江》中的兒(er) 童自殺、《詠鵝》中民宿主人講述的妻子死於(yu) 車禍,道出生命無常的同時,折射出社會(hui) 環境的不良。而《白塔之光》開場穀文通與(yu) 姐姐、姐夫、女兒(er) 平靜給母親(qin) 掃墓的畫麵,說出死亡隻是生活的常態。穀運來也許犯下了錯誤,導致妻子與(yu) 兒(er) 女像越飛越高的風箏般離他越來越遠,但他作為(wei) 丈夫與(yu) 父親(qin) ,始終沒有扯斷手中的線,每年都會(hui) 騎著自行車從(cong) 北戴河來到北京,遠遠地看家人幾眼。
創作者創作心態的改變,自然影響著所創造的人物的步調。穀文通雖然沒能像北島、顧城、食指等詩人一樣,留下供後來人傳(chuan) 誦的詩作,但作為(wei) 一名身上帶有知識分子色彩的北京中年男性,一直踩著“從(cong) 前慢”的節奏過日子,他客客氣氣地與(yu) 人相處,對於(yu) 轉型做美食寫(xie) 手這件事,雖說心有不甘,但也沒有怨天尤人,並保持著讀書(shu) 的習(xi) 慣。
父親(qin) “犯罪”、妻子出軌等事,或許導致了穀文通活得有些隨意,但他並沒有逃避生活的責任,他把被前妻丟(diu) 下的女兒(er) 交給姐姐、姐夫來養(yang) ,讓她心理上有個(ge) 完整的家,並會(hui) 經常去看女兒(er) ,對她非常疼愛。同時,他沒有失去善良,除了緩收租他房子的北漂男孩暫時交不上的房租,還給男孩送來食用油,為(wei) 這個(ge) 年輕人打氣。麵對5歲被人從(cong) 北戴河帶到廣東(dong) 收養(yang) 、始終有著“孤兒(er) ”心理的歐陽文慧(穀文通5歲那年,父親(qin) 去了北戴河),他也沒有想過要“老牛吃嫩草”,而是嚐試用自己的閱曆與(yu) 溫情,給她一些安慰。
生活的底色或許如《秋柳》所唱,“堤邊柳,到秋天,葉亂(luan) 飄,葉落盡,隻剩得,細枝條……想當日,綠茵茵,春光好,今日裏,冷清清,秋色老……風淒淒,雨淒淒,君不見,眼前景,已全非……一思量,一回首,不勝悲”,但獨品中年況味的穀文通,通過去北戴河看父親(qin) 放風箏、與(yu) 父親(qin) 跳交際舞、去醫院探望病重的前妻、同歐陽文慧喝酒談心、和女兒(er) 一起讀詩、接受北漂男孩的擁抱、欣賞廢墟中的小花等方式,打開了鬱積在心中多年的症結,邁向未來的腳步亦多了些力道。(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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