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裏的傳承(我們這裏的年輕人)
一
遂川多山。
從(cong) 縣城一路向西,朝羅霄山脈的深處走去,沿途是連綿的丘陵、蒼翠的林木、潺潺的溪流,還有繚繞的雲(yun) 霧。
這裏群山環繞、土壤肥沃、雨露充足,平均海拔高度在三百到八百米之間,成就了得天獨厚的茶樹生長環境。茶葉,如今已成為(wei) 江西省吉安市遂川縣的重要產(chan) 業(ye) 。
置身於(yu) 茶葉主產(chan) 區湯湖鎮,層層疊疊的梯田茶山將我包圍。一座遙望形似狗腦袋的山嶺,數次被當地人指給我看。兩(liang) 百多年來,這座山成為(wei) 一種茶的起源標記,並為(wei) 之賦名。“狗牯腦”,我用南方方言反複念誦出這三個(ge) 字音,如此素樸,如此親(qin) 切。
茶人梁華平伸出了他的右手,掌心厚實,鐫刻著和年齡極不相稱的粗糙紋路。我隻輕輕一握,便感知到了其間的力道。作為(wei) 遂川狗牯腦茶製作技藝的傳(chuan) 人,這位80後年輕人,已經有二十多年的手工炒茶經驗了。
二
一切還得從(cong) 祖上梁為(wei) 鎰說起。
18世紀末,青年梁為(wei) 鎰還是一位放排工。一次突如其來的洪水,將他的木排悉數衝(chong) 散。他幸得保存性命,輾轉流落到南京,被種茶世家楊氏收留。不久,梁為(wei) 鎰與(yu) 楊氏女子結為(wei) 夫妻。他們(men) 帶著茶種和製茶技藝回到家鄉(xiang) ,在狗牯腦山上開墾茶園。
當年的種茶人梁為(wei) 鎰沒想到的是,狗牯腦茶有一天會(hui) 揚名世界——1915年,狗牯腦茶被當地茶商收購,送展巴拿馬萬(wan) 國博覽會(hui) ,一舉(ju) 榮獲金質獎章。以茶葉謀求生計的梁家人由此意識到手藝的價(jia) 值。他們(men) 立下祖訓,在家族內(nei) 將手藝世代承襲,絕不外傳(chuan) 。
手藝傳(chuan) 到梁華平的爺爺梁奇桂這一代時,已是改天換地的新中國了。1964年,遂川縣狗牯腦茶廠成立,由梁家人負責管理。為(wei) 了擴大生產(chan) ,梁奇桂勇敢地做了破除祖訓的第一人。他開辦培訓班,帶徒傳(chuan) 藝,培養(yang) 出幾千名製茶工匠。
從(cong) 湯湖鎮街上,到山上的祖屋和老茶園,需要從(cong) 山下步行一個(ge) 多小時穿過茶間小徑,登百餘(yu) 級石階,方可抵達。這一路,都有漫山遍野若有若無的茶香相伴。童年的梁華平,便是嗅著這茶香長大的。春天,是緊鑼密鼓的製茶季,爺爺、父親(qin) 都在灶台邊忙碌著,梁華平則饒有興(xing) 趣地觀察、學習(xi) 。他看著爺爺手把手地教父親(qin) 炒茶,那些動作,那些姿勢,那些念念有詞的口訣,那些對鮮葉的滿意或挑剔,早已諳熟在心。
製茶技藝的傳(chuan) 承,首先從(cong) 認茶和采茶開始。單芽、一芽一葉、一芽二葉……從(cong) 單手采到雙手采,由慢到快,由少而多。燒火也是基本功,火勢要均勻,熱力要穩定。柴最好是密度大的硬柴,這樣恒溫持續的時間方能長久,便於(yu) 炒茶人掌握火候。火勢溫吞,容易紅梗;火勢太旺,又容易焦邊。
十二歲,關(guan) 於(yu) 製茶的所有流程,梁華平已盡數通曉。無論采摘、攤青、殺青、揉撚,他都要動手試上一試。最難的,是炒茶。起初,父親(qin) 隻讓他炒粗茶練手,就是那種不太值錢的大葉子茶。大鐵鍋溫度高,手法不熟練,燙傷(shang) 是常有的事,起個(ge) 大水泡,痛得齜牙咧嘴。他不服輸,忍痛接著炒。
除去在部隊服役的兩(liang) 年時間,梁華平幾乎從(cong) 未離開過茶。鄉(xiang) 村裏許多年輕人都往大城市跑,但梁華平從(cong) 未想過要離開家鄉(xiang) ,從(cong) 事其他行當——接過茶園和製茶技藝,是他心中不可推卸的責任。
2008年,遂川狗牯腦茶的製作工藝成為(wei) 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an) 。身為(wei) 代表性傳(chuan) 承人的父親(qin) 梁光福年歲漸高,梁華平責無旁貸地接過了技藝傳(chuan) 承的重任。
於(yu) 是,每到新茶開采的季節,梁華平都要心無旁騖地沿著這條蜿蜒的山路,前往茶園。
三
春風吹開滿山的芽頭,封存了一冬的寂靜很快被茶人踏破了。
農(nong) 曆二月二十九,是茶園開采的日子。新采的芽頭攤開在簸箕裏,鐵鍋燒得旺旺的,這裏將要舉(ju) 行一場家族“鬥茶”比賽。無論父子、兄弟或叔侄,無不拿出看家本領,炒一鍋清香四溢的頭茶。然後,由親(qin) 朋好友細細品評,推選出當年的家族“茶王”。
這一天,還是外地茶商紛至遝來的日子。他們(men) 觀望、揉捏、聞嗅、品咂、鑒別,以商人或資深品茶人的精明與(yu) 苛刻,留下訂單,或者當場買(mai) 下新鮮製作好的幹茶。
從(cong) 這一天開始,整個(ge) 春天,梁華平就在這茶山上生根了。
灶膛裏的火光熊熊燃燒的時候,穿著藍布中式衣衫的梁華平,手捧簸箕,氣定神閑地立於(yu) 鍋灶前。隨著“哧”的一聲響,茶葉倒入鍋中,他用雙手熟練地翻炒起來,感知著溫度和茶葉的每一絲(si) 微妙變化。一陣沁人肺腑的茶香在空氣中彌散開來,葉芽像一片片綠色的飛羽起起落落。
這是一年中最忙也是最累的日子,每天的休息時間不足三小時。要搶天氣,要在最短的時間裏生產(chan) 出品質最好的茶。他的神經繃得緊緊的,將日常事務拋到九霄雲(yun) 外,隻把所有的注意力都用在茶上。
從(cong) 二十二歲那一年起,他的雙手就再沒有因為(wei) 炒茶起過泡了。熟能生巧,秘訣無非一個(ge) “勤”字。念書(shu) 的時候,梁華平讀到《賣油翁》的故事,無師自通地領悟了故事與(yu) 炒茶的關(guan) 係。炒壞了茶,炒傷(shang) 了手,都不灰心。他知道終有一天,自己會(hui) 像爺爺和父親(qin) 那樣,成為(wei) 一名技藝高超的炒茶師。
他喜歡琢磨,怎樣的手法才能使茶葉更完美,更透亮。比如火候的掌握、殺青的手法、炒茶的姿勢、揉搓的力度,無不暗含奧秘和玄機。在“形如鉤、香如栗、味甘醇”的傳(chuan) 統標準之上,什麽(me) 時候該用什麽(me) 手法,從(cong) 來都沒有一個(ge) 固定的範式。一切,隻能依靠手口相傳(chuan) ,在實踐中揣摩總結。
最重要的,是心靜。製成一鍋茶的完整過程裏,不能有絲(si) 毫的分心和馬虎。真正的好茶是最忌浮躁的。爺爺在世時,每年春上都要到茶山來督陣。爺爺常說:“做茶就是做人,心地善良的人,做出來的茶是圓潤的。”聽著,學著,做著,那些從(cong) 前不大好領悟的東(dong) 西,慢慢就浸入了梁華平的生命裏。
隨著機械化的發展,願意耐下性子手工炒茶的師傅越來越少了。但是梁華平知道,這一門老行當,他丟(diu) 不得,他的子孫後代也丟(diu) 不得。
五六分鍾的殺青之後,茶葉起鍋。揉撚,是製作狗牯腦茶葉的重要工序。茶的香醇,就在這一圈一圈的揉搓中,通過汁液的滲透,均勻分布到每一枚茶葉上。
歸置好茶葉,一雙仍冒著熱氣的手攤開在眼前,黑中透紅,仿佛每一道紋路都飽蘸茶的芬芳。
四
站在狗牯腦茶山上極目四望,莽莽青山,蜿蜒著高高低低的綠色茶畦。山腰上的每一道條帶,都是人工一鋤頭一鋤頭挖出來的。在茶園的山頂和山腳下,還刻意保留了原生態的林木,隻為(wei) 讓狗牯腦茶有更好的生態環境。一片湖水被群山環抱,平靜安寧,如一塊藍幽幽的寶石鑲嵌其間。
而在我們(men) 目力所不能及的遠處,整個(ge) 遂川,茶葉產(chan) 業(ye) 已蔚為(wei) 壯觀。全縣茶葉種植麵積二十八萬(wan) 餘(yu) 畝(mu) ,年產(chan) 量九千多噸,產(chan) 值二十多億(yi) 元。
狗牯腦茶也為(wei) 遂川人打開了生活的條條大道。經營茶園、加工茶葉、經銷代理、開設茶館、表演茶道……如今,全縣有近十萬(wan) 人從(cong) 事著和茶相關(guan) 的行當,為(wei) 自己和家人掙得殷實的生活。
2014年,遂川縣湯湖梁記傳(chuan) 承茶葉專(zhuan) 業(ye) 合作社成立。再後來,非遺扶貧就業(ye) 工坊也成立了。周邊的許多貧困戶都迎來了人生新的機遇。采茶、鋤草、修剪、施肥……茶園管理需要很多工人,而貧困戶在就業(ye) 時總是享有優(you) 先權,結款時亦如此。每一個(ge) 前來務工的貧困人員,合作社都包接包送,實在無法接送的,則補足往返車費。梁華平想著,要讓他們(men) 零負擔掙錢。
合作社還結對了兩(liang) 戶貧困戶,老梁是其中之一。老梁家有三畝(mu) 山場,但是不善經營管理,年收入才三千元左右。梁華平手把手地教老梁種茶技術和管理方法,終於(yu) 使茶園產(chan) 量逐年升了上來。請不到采茶工,合作社幫忙請;茶青做得不夠好,合作社幫忙做;產(chan) 出的茶葉找不到銷路,合作社幫忙銷售。獲得的利潤,則一分不少地交到老梁手中。一年下來,老梁家增收兩(liang) 萬(wan) 多元,順利脫貧。後來,他又將茶園擴大到十畝(mu) ,日子越過越美。
在一張2020年春節拍下的照片裏,老梁站在合作社門口,提著梁華平為(wei) 他送上的米和油,笑得憨實又暢快。老梁是個(ge) 實在人,不會(hui) 說漂亮話,不過一提起梁華平,他總是難掩感激之情:“自從(cong) 加入了合作社,我的生活真是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如今,曾經產(chan) 量稀少、貴為(wei) 貢品的狗牯腦茶,也飛入了尋常百姓家。在湯湖,隻要你願意,信步走進一家茶館,或一戶茶農(nong) 家,不用花上太多錢,就能安逸地喝上一盞清香撲鼻的狗牯腦茶。
人在草木間,便是一個(ge) “茶”字。無論世事如何變遷,一座山,一片茶園,幾百年光陰中的相守、傳(chuan) 承和精進,最後留下的,該是讓人唇齒留香的東(dong) 西。我啜飲著杯中的茶湯,在升騰的熱氣中,感受著那份在時光中傳(chuan) 承不息的茶香。(朝 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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