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現在的小說難見風景描寫
【找回有力量有格調的風景描寫(xie) 】
作者:王幹(揚州大學文學院教授)
編者按
風景描寫(xie) 曾經是優(you) 秀小說作品的標配,為(wei) 故事情節的鋪展、人物性格的塑造、主題意義(yi) 的展現提供著強大“背景”,不僅(jin) 能化入情節的敘述而渾然一體(ti) ,也能單獨擇取出來而當成“美文”看待。可是,當下的小說創作從(cong) 總體(ti) 上看缺少精彩的風景描寫(xie) 。此中原因到底何在?我們(men) 開設“找回有力量有格調的風景描寫(xie) ”欄目,刊發係列文章,試圖一探究竟。
早在2002年的時候,我還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在主編刊物之餘(yu) ,也編一點書(shu) 。記得當時編了一個(ge) 作家的書(shu) ,很好看,後來也很暢銷。編完之後,總覺得缺了點什麽(me) 。哦,少了點風景描寫(xie) 。我把這個(ge) 意見很認真地和作者溝通了,希望修改一次,加進一些風景描寫(xie) ,現在有點太“幹”了。作者也很認真地聽了,說回去好好修改。可等他把修改稿拿過來一看,我說,這景物描寫(xie) 太平常了,沒有自己的特點,關(guan) 鍵是融不到小說的整體(ti) 中去,可有可無,建議作者回去繼續修改。又過了一段時間,作者愁眉苦臉地告訴我,他完不成這次修改,原以為(wei) 風景描寫(xie) 很簡單,現在發現太難了,要融到小說的整體(ti) 中太難了。最後隻能作罷。小說出版了,盡管很熱賣,但我從(cong) 內(nei) 心覺得它的質地是有缺陷的。
後來發現,這不是一個(ge) 作者的缺陷,而是一些人的缺陷,慢慢地也成為(wei) 當下小說的一個(ge) 軟肋。在我讀到的小說中,一些作家的創作,往往有很好的故事和主題,也有很合適的人物設置,甚至還有很精彩的對話,但是我們(men) 曾經非常熟悉和喜歡的風景描寫(xie) 不知什麽(me) 時候消失了。
思想是文學的光,風景描寫(xie) 是小說裏的濕地
如果說描寫(xie) 城市題材的作品不擅長風景描寫(xie) 也就罷了,因為(wei) 城市文學對作家來說還是新開啟的課題,不像鄉(xiang) 土題材有足夠的資源可供轉化,城市的風景沒有可參考的坐標,作家回避或寫(xie) 不好可以理解。新近讀了一些以鄉(xiang) 村振興(xing) 為(wei) 題材的小說,發現這些作品“見事不見人”,人物塑造缺少新時代的印記和個(ge) 性,一些人物塑造成功的作品,又“見人不見景”,那些曾經優(you) 美的鄉(xiang) 村風景被索然寡味的會(hui) 議、人際衝(chong) 突所代替。人物生存的空間沒有風景的存在,就像在積木搭起來的舞台一樣,不生動,也不真實。
優(you) 美的風景描寫(xie) 是文學作品的有機組成部分,小說中如果缺失了風景,就像我們(men) 的生活環境消失了濕地一樣,擁擠,幹燥,沒有活力。多年以前,一些城市改造,曾經填過河泊,平過濕地,當時的管理者認為(wei) 這些濕地占用空間。後來排水出現障礙了,空氣質量下降了,這些城市又重新恢複濕地。我們(men) 的小說是不是也走了部分城市建設的老路?
風景在小說中的功能是多種多樣的,營造環境、渲染氣氛、襯托情緒、鋪墊情節、暗示心理,貌似閑筆,卻處處生輝。如果說思想是文學的光,風景描寫(xie) 就是小說裏的濕地。我們(men) 對文學的記憶,很多都與(yu) 優(you) 美的風景相關(guan) 。古代文學中那些名篇,比如《嶽陽樓記》《滕王閣序》至今仍然讓我們(men) 流連於(yu) 大自然之美,魯迅、茅盾、老舍、沈從(cong) 文等現代作家筆下的浙東(dong) 、京城、湘西等地的風俗景觀和人文景觀,成為(wei) 一個(ge) 地區的文化符號和精神寫(xie) 照。
為(wei) 什麽(me) 當代小說創作中缺少優(you) 美風景?作為(wei) 文學作品“非遺性”的風景描寫(xie) ,越來越少了。沒有濕地的城市隻是水泥森林,沒有優(you) 美風景的文學也隻是文字森林和語言集裝箱,人物像空殼似的浮動,不接地氣,靈魂蒼白。
過往那種委婉細膩的敘述,被粗淺的情節和離奇的故事霸占
造成這種風景描寫(xie) 缺失的原因首先在於(yu) 快餐文化不斷介入日常生活,對作家寫(xie) 作產(chan) 生了潛在影響。20世紀90年代以來,以暢銷書(shu) 、影視劇、網絡文學為(wei) 標誌的快餐文化深入到我們(men) 生活的每一個(ge) 角落,文學自然也不例外。作家都不同程度地卷入到這三類快餐文化的寫(xie) 作之中,文學出版、文學評判也自然地受到這些快餐文化的影響,對文學創作的“傷(shang) 害”也在不經意中發生。
20世紀末興(xing) 起的暢銷書(shu) 文化、影視文化和網絡文學的核心是商業(ye) 文化,是眼球經濟的體(ti) 現。獲得更多的讀者,贏得更多的觀眾(zhong) ,獲取更多的點擊量,才能產(chan) 生眼球經濟、商業(ye) 效應。這些以流量為(wei) 終極目標的商業(ye) 文化對當代小說創作產(chan) 生了不可低估的影響,它們(men) 共同的特點是消費故事、消費情節,而景物描寫(xie) 在快餐文化裏屬於(yu) 累贅物,影響閱讀觀賞的節奏。在暢銷書(shu) 寫(xie) 作中,過往那種委婉細膩的敘述,被粗淺的情節和離奇的故事霸占。快節奏是暢銷書(shu) 最大的特點,而風景屬於(yu) “慢”的書(shu) 寫(xie) ,當然被棄之如敝屣。大量作家加入影視劇創作,為(wei) 影視劇寫(xie) 作輸血,但影視劇本基本是場景加對話的模式,哪有風景生存的空間?我曾經看過一個(ge) 在影視界很有名的作家寫(xie) 的長篇小說,居然是電視劇本的簡單改寫(xie) 。這類場景加對話的“小說”出版,對注重心理描寫(xie) 和風景描寫(xie) 的嚴(yan) 肅小說創作而言是一種褻(xie) 瀆。網絡文學本質上是商業(ye) 資本運作的產(chan) 物,流量的需求使寫(xie) 作變成情節和懸念的無限疊加,風景描寫(xie) 最多也是調節氣氛的緩衝(chong) ,你想在網絡文學作品中欣賞到優(you) 美的風景描寫(xie) 那是走錯了門。
風景描寫(xie) 的缺失還是作家對經典文學的生疏和缺課造成的。網絡文學和暢銷書(shu) 這些類型文學寫(xie) 作的門檻相對較低,尤其是網絡文學的無門檻進入,使一些年輕作家走上文壇,不是從(cong) 經典文學入門,而是經由暢銷書(shu) 和網絡文學進入創作,他們(men) 缺少對經典的深度閱讀和理解。文學經典,無論中外,都有大量的風景描寫(xie) 。尤其是中國古典詩歌,講究情景交融,所謂“言外之意”“境外之境”,都是基於(yu) 景物描寫(xie) 的基礎上。“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詩經》如此,“美人芳草”的《楚辭》亦是如此。唐詩宋詞更是留下無數情景交融、膾炙人口的風景經典。至今被認為(wei) 是中國長篇小說高峰的《紅樓夢》裏的風景描寫(xie) 更是無與(yu) 倫(lun) 比,其展現出的虛實相間的風景世界至今依然被人津津樂(le) 道。
一些作家片麵地理解現代小說和後現代小說的理念,他們(men) 認為(wei) 風景描寫(xie) 是古典主義(yi) 的,田園風光與(yu) 現代小說不是同一個(ge) 頻道的產(chan) 物。後現代主義(yi) 的寫(xie) 作追求扁平化,放棄象征的深度模式。但後現代主義(yi) 的扁平隻是對那些概念化的象征之塔的摧毀,景物描寫(xie) 依然被作為(wei) 小說的有機體(ti) 來看待,隻是在使用時更為(wei) 謹慎,也更為(wei) 精妙。加西亞(ya)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是魔幻現實主義(yi) 的代表作,也是被後現代主義(yi) 推崇的作品,但其中不乏風景描寫(xie) 。中國當代具有後現代性的作家餘(yu) 華、蘇童、格非、畢飛宇等也沒有放棄風景描寫(xie) ,他們(men) 以優(you) 美的筆觸對中西方經典風景描寫(xie) 致敬。
風景描寫(xie) 是文學創作的基本功,就像繪畫的素描和寫(xie) 生一樣,需要下功夫苦練才能完成
風景的缺失表麵上是一個(ge) 文學能力的不均衡現象,其深層次原因還在於(yu) 作家內(nei) 心的荒蕪和浮躁。現代小說在一定意義(yi) 上是敘述的藝術,而敘述的藝術往往是敘述視角的藝術。現代小說在打破傳(chuan) 統小說的全知全能敘述視角的基礎上,新生出很多敘述視角,用不同的目光去觀察世界、社會(hui) 和人生。但無論采取哪種視角,都是從(cong) 眼睛出發,由眼睛去看世界。雖然很多作品采用的是人物的視角,事實上都是作家潛在的視角在“說話”。
視角源自眼睛,眼睛則源自心靈。達·芬奇有一句名言,“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作為(wei) 一個(ge) 傑出畫家,達·芬奇筆下人物的眼睛都是心靈的窗戶,《最後的晚餐》裏那些人物的眼神裏透露出的情緒,都是靈魂的真實寫(xie) 照。對於(yu) 現代小說而言,敘述視角看到的、表現出來的事物正是作家心靈的投射。從(cong) 文藝創作心理學的角度看,今天小說家筆下風景的缺失,正是心靈深處某種精神的缺失。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過文學的境界,存在“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之分,但又強調“一切景語皆情語”。這個(ge) “情”是作家內(nei) 心的存在。法國新小說派強調“物化”與(yu) “無我的零度”,本身就是一種哲學上的追求。思想的匱乏、哲學的貧困,造成了心靈的空洞,也造成眼睛的空洞。
風景描寫(xie) 其實是文學創作的基本功,就像繪畫的素描和寫(xie) 生一樣,需要下功夫苦練才能完成。近來一些所謂創新的美術作品,新奇是新奇,怪異是怪異,畫家不乏想象力和創造性,但由於(yu) 缺失基本的素描訓練,他們(men) 的作品往往隻能稱之為(wei) “裝置”,或者幹脆是“行為(wei) 藝術”。
優(you) 秀作家都有自己的哲學在支撐。魯迅作為(wei) 偉(wei) 大的思想家,筆下的風景為(wei) 何讓人難以忘懷?因為(wei) 這些風景是魯迅思想的載體(ti) 。《故鄉(xiang) 》開篇寫(xie) 道:“漸近故鄉(xiang) 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地響,從(cong) 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ge) 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這是對當時鄉(xiang) 村敗落的一種真實的描繪,也是魯迅對舊中國社會(hui) 悲涼而恨鐵不成鋼心理的充分體(ti) 現,他對辛亥革命的失望和對中國社會(hui) 的憂思也滲透其中。
汪曾祺是一個(ge) 非常講究敘述的作家,是一個(ge) 惜墨如金的作家,但在其代表作《受戒》和《大淖記事》裏卻有著大片大片的風景描寫(xie) ,與(yu) 風俗民情融為(wei) 一體(ti) ,不僅(jin) 成為(wei) 小說的有機體(ti) ,也成為(wei) 小說的“主建築”。這和汪曾祺的小說觀念有關(guan) ,他認為(wei) 氛圍即故事,他追求的是和諧美學。我們(men) 在汪曾祺的那些漫不經心的風景描寫(xie) 中,讀到了人與(yu) 自然、環境、生活的和諧。
雖然當下不少小說的風景描寫(xie) 缺失,但令人欣慰的是還有一些作家沒有放棄。在劉亮程、馬金蓮等作家的小說裏,依然能欣賞到優(you) 美的風景描寫(xie) 。馬金蓮筆下西海固的鄉(xiang) 村圖景是溫馨和善意的。劉亮程的《一個(ge) 人的村莊》和《捎話》對新疆風景有著濃墨重彩的描述,甚至讓風景本身成為(wei) 小說的主體(ti) ,受到熱切關(guan) 注。
顧城有一句著名的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如果一個(ge) 人內(nei) 心是灰色的,用灰色的眼睛去看世界,看到的更多是市場關(guan) 係下的人際衝(chong) 突、利益瓜葛和精神困惑,心中怎麽(me) 會(hui) 有光明而優(you) 美的風景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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