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戲劇舞台還給文本和表演
三年來,劇場人已經習(xi) 慣了等待,等待舞台上的燈光再次亮起。疫情,讓民營劇團的日子舉(ju) 步維艱,更是讓許多演員無奈地選擇轉行。七月的北京,炎熱多雨,鼓樓西劇場聯合山東(dong) 果農(nong) 售賣的紅櫻桃之甘甜猶在口中,劇場一直空蕩的舞台也終於(yu) 有了動靜。一部改編自卡夫卡小說的獨角戲《一隻猿的報告》上演幾天,就在朋友圈“火”了起來。原因有三:原著文學基礎紮實,詩意的空間表達,真誠自然的表演。
《一隻猿的報告》和原著《一份致某科學院的報告》內(nei) 容大體(ti) 一致,講了一隻猿被人馴化之後,通過一步步模仿人類,擺脫猿猴的粗鄙狂野,成為(wei) 接受良好教育的“紅彼得”,受邀到科學院作演講報告,講述自己被改造的傳(chuan) 奇經曆。這篇小說創作於(yu)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中,敏感的卡夫卡深切感受到時代的變化,奧匈帝國即將分崩離析,全人類的未來邁向不可逆轉的泥淖。社會(hui) 充斥著謊言、紛亂(luan) 、戰爭(zheng) ,人類被恐懼包圍和支配,開始變得孤獨和絕望,他用文字揭示出人類逐漸異化的處境,荒誕的事情不斷發生,而卡夫卡自己也因為(wei) 肺病無法吞咽食物被活活餓死,享年41歲,多麽(me) 荒誕。
卡夫卡最有名的作品《變形記》寫(xie) 的是格裏高爾在社會(hui) 中的異化,他對現代文明和秩序感到迷惑,家庭倫(lun) 理道德也無法給他慰藉,他找不到歸宿和安全感,不受控製地成為(wei) 異類。而《一份致某科學院的報告》用一隻猿的敘述將讀者變成旁觀者。紅彼得使盡渾身解數走出鐵籠,融入人類社會(hui) ,剔除身上的異類標簽,卻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更深的牢籠。
導演郗望和主演李騰飛為(wei) 觀眾(zhong) 奉獻了一場簡潔而深刻的演出。舞台上空無一物,幾乎沒有表演支點,沒有使用任何花哨的科技手段和導演調度,將舞台完完全全交給了演員,換而言之,演員也被赤裸裸推到了觀眾(zhong) 眼皮子底下。現在,舞台上的科技手段越來越多,投影、多媒體(ti) 、冰屏、煙機、雪機、升降機、旋轉舞台、即時攝錄、裸眼3D、機器人演員……有的戲甚至用上了影視級別的爆破,舞台上的支點和技術手段越多,演員就越“安全”,演出呈現也越刺激。吃慣了“大魚大肉”的觀眾(zhong) 口味自然變得越來越刁,科技已經無法讓觀眾(zhong) 吃驚,也無法讓演員的演技得到提升。大音希聲,刪繁就簡,舞台上明明什麽(me) 都沒有,卻開啟了觀眾(zhong) 無限的想象空間。禮堂、叢(cong) 林、鐵籠……所有環境均需要觀眾(zhong) 腦補,這種久違的參與(yu) 感,清除了觀眾(zhong) 頭腦裏多餘(yu) 的雜念,每個(ge) 人都成了紅彼得故事的“見證者”。
極簡的舞台呈現出一隻猿的三重困境:
第一重困境,猿和自然。猿來自叢(cong) 林,被人類用武力強行帶進人類世界,他沒有拒絕的權利和機會(hui) 。他隱藏獠牙,清潔跳蚤,走出自然,變得不自然。其實,紅彼得的成長和學習(xi) 過程,和人類嬰兒(er) 沒有區別,但他卻背棄祖先,學著和人類一樣,向自然索取和掠奪。
第二重困境,猿與(yu) 人。一隻猿猴模仿人類即使再像,也是無限接近而不可能成為(wei) 人類。他是異類,是案例,是談資,是笑話。人類可以和他握手、跳舞、痛飲美酒,但午夜時分,陪伴他的隻能是半馴化的母猿猴。
第三重困境,猿與(yu) 自我。越接近人類,他就越孤獨。和所有離開小城市到大城市打拚的漂泊者一樣,紅彼得適應了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的生活,卻永遠帶著移民的烙印,可他無法回到家鄉(xiang) ,即便回去,也會(hui) 想念都市的嘈雜和喧鬧。
豐(feng) 富的內(nei) 涵和想象空間,是觀眾(zhong) 喜歡這出戲的重要原因之一。看戲的過程中,觀眾(zhong) 一定會(hui) 不斷問自己,我們(men) 是猿,還是人?我們(men) 在努力學習(xi) 什麽(me) ?我們(men) 崇拜和模仿的榜樣,值得我們(men) 放棄自我、放棄本性嗎?為(wei) 了一條生存下去的出路,值得嗎?紅彼得在找尋出路,是為(wei) 了活下去,為(wei) 了生存,放棄自我似乎無可厚非。可作為(wei) 人類,為(wei) 了尋找出路,又該何去何從(cong) ?嬰兒(er) 來到世間,沒有行走和語言能力,不懂社會(hui) 秩序和規則,他們(men) 通過模仿成為(wei) 了大人,融入了社會(hui) ,沒有人問過他們(men) 願不願意,沒有人有第二條出路。是的,人類社會(hui) ,如此殘酷。卡夫卡用卓越的想象力和犀利的筆觸為(wei) 人類寫(xie) 出一個(ge) 殘酷的寓言故事。人,就是在無意識之間,學習(xi) 了過多不必要的技能,喪(sang) 失了愛與(yu) 被愛的本能,拋棄了純真和無邪。卡夫卡曾說:“什麽(me) 是愛?這其實很簡單。凡是提高、充實、豐(feng) 富我們(men) 生活的東(dong) 西就是愛。通向一切高度和深度的東(dong) 西就是愛。”猿猴紅彼得優(you) 雅紳士的講演,每字每句都是對人性冷漠的嘲諷。
卡夫卡認為(wei) ,“筆不是作家的工具,而是他的器官。”對於(yu) 演員來說,他的所有器官都是他的工具,都是他塑造人物形象的利器。李騰飛的表演是舒適而自然的,很難相信他是一位非職演員。如果說戲劇表演是可以通過學習(xi) 掌握的技術,那麽(me) 獨角戲表演是一門屬於(yu) 天才的藝術,一個(ge) 人,被丟(diu) 到幾百或者上千的觀眾(zhong) 麵前,一個(ge) 或幾個(ge) 小時,多麽(me) 殘忍,每次眨眼每個(ge) 呼吸都被無限放大。能支撐下來,完成演出,獲得觀眾(zhong) 認可,需要強大的自信。看完李騰飛扮演的猿猴,我忽然明白戲劇學院表演係,大一新生為(wei) 什麽(me) 要從(cong) “動植物練習(xi) ”開始鍛煉演技。而且,演員中流傳(chuan) 著一句話:人表演猴子簡單,而表演想學人的猴子就不簡單了。
李騰飛做到了。他用細膩自然的表演呈現出紅彼得從(cong) 野性、半馴化、馴化到紳士的蛻變過程,層次清晰。他的表演技術並非無懈可擊,但他做到了自然、放鬆,將觀眾(zhong) 和自己調到了同一頻率。相信所有觀眾(zhong) 走出劇場,都記住了這位青年演員。
《一隻猿的報告》是一出成功的演出,創造了藝術價(jia) 值的同時,也為(wei) 被疫情困擾的民營劇團提供了一個(ge) 成功的自救經驗。戲劇,最重要的始終都是文本和表演,其他一切都是輔助手段。沒有大製作和高科技傍身的純粹劇場藝術,依舊可以收獲當下觀眾(zhong) 的掌聲和喜愛。(文/作者王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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