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文化周末版:在葦岸日記中追尋
【文壇述往】
作者:凸凹
嗜酸是我與(yu) 生俱來的口味。幼時多饑餓,為(wei) 了充饑,山裏人大缸置地,把能醃漬的材料,譬如樹葉、野菜、蔓菁和胡蘿卜等,隨季節之變,適時地扔進缸裏。每有斷炊的時候,從(cong) 缸裏撈出些許,切碎,用熱辣椒油涼拌,就是口糧了。對酸菜之嗜,跟著我到了平原,進而追上了樓宇——陽台上總是放著一隻矮甕,疑似出身的標識。
記得在上世紀90年代初,在與(yu) “大地之子”葦岸閑聊的時候,談到了我的酸菜之癖,我覺得自己顯得老土,麵色赧然。葦岸嚴(yan) 肅地說道:“虧(kui) 你還是個(ge) 書(shu) 寫(xie) 者,這麽(me) 好的大地聖事讓你低看,這不是簡單的口味問題,而是質樸人性、自適生活的典型體(ti) 現。”他的態度讓我感到親(qin) 切,便跟他講了山地生活的種種。他聽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些興(xing) 奮,他急切地說:“你很了不起,因為(wei) 你有大生活。大生活必然蘊含著大的意義(yi) ,你要對得起書(shu) 寫(xie) 者的身份,把它們(men) 挖掘並呈現出來。為(wei) 此,我向你推薦兩(liang) 本書(shu) ,一是梭羅的《瓦爾登湖》,一是利奧波德的《沙鄉(xiang) 年鑒》。”
因為(wei) 葦岸的緣故,我再醃酸菜時,不僅(jin) 理直氣壯,還把其視作一種莊嚴(yan) 的生活儀(yi) 式。
思葦岸,於(yu) 是搬過他的三大卷日記,置於(yu) 案頭。他的日記,是由馮(feng) 秋子女士嘔心瀝血而編,總題為(wei) 《泥土就在我身旁》。這個(ge) 書(shu) 名真好,不愧是思想者為(wei) 思想者編文集,明暗之中總是相通的。我這是第三遍讀葦岸的日記了,因為(wei) 它宏富而深刻地揭示了人與(yu) 文的關(guan) 係,讓我們(men) 看到,葦岸的做人與(yu) 作文是一致的,他極簡主義(yi) 的文字品質和書(shu) 寫(xie) 方式,取決(jue) 於(yu) 他極簡主義(yi) 的生活態度和生活方式,因而他的文學,便不是文人之文,而是赤子之文,甚至是聖子之文。所以,他的日記雖然不是端方的結構,卻也是大著,甚至比他的“正本”(散文集《大地上的事情》)還要有多元、多義(yi) 的內(nei) 蘊與(yu) 價(jia) 值,便不僅(jin) 是形成“互文”,更是獨立的精神宣言,理應耽讀不止。
在葦岸的日記裏,有不少關(guan) 於(yu) 我的記述。
他在1994年6月15日的日記中寫(xie) 道:
北京的一個(ge) 散文作者凸凹也參加了會(hui) ,他對我的散文推崇備至,他說凡是我的作品他都是要找來讀上幾遍的,他說,不要多寫(xie) ,每年有幾篇足矣。且我的散文適合在《美文》發表。
這篇日記,既確定了我第一次與(yu) 他見麵的日期,也交代了我們(men) 最初的交流內(nei) 容。可以證明,是“新散文運動”讓我們(men) 走在了一起。
那次會(hui) 議是個(ge) 散文創作研討會(hui) ,話題的中心是“新散文”的寫(xie) 作現象,由中華文學基金會(hui) 和北京作家協會(hui) 聯合主辦,地點在文采閣。報到時,就遇到了葦岸。他長臉長身,有異相,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葦岸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走過來,說道:“我是葦岸。”我趕緊掩飾自己的失態:“我是凸凹。”葦岸說:“凸凹我是知道的,從(cong) 文字風格來看,以為(wei) 是個(ge) 老者,不期是個(ge) 壯漢,且身材魁梧、麵色白皙,還多少有點女相,堪比屠格涅夫。”我趕緊答道:“葦岸我是知道的,《大地上的事情》寫(xie) 得簡潔、準確、樸質,每個(ge) 字都好像是一顆思想的頭顱。”他立刻驚愕了,不知如何對答,隻說了一句:“讓我們(men) 留下通信地址和電話吧。”
他在1994年8月2日的日記中寫(xie) 道:
我同良鄉(xiang) 的凸凹通了電話,其中我談了對他送我的《兩(liang) 個(ge) 人的風景》散文的看法。細節敘述的優(you) 勝,但個(ge) 別中未見一般。對於(yu) 故鄉(xiang) 不宜用一兩(liang) 篇散文表述它,而應寫(xie) 一部小說。
在文采閣的那次散文座談會(hui) 上,我送了他我的鄉(xiang) 土散文集《兩(liang) 個(ge) 人的風景》,並索要他的贈書(shu) ,他說,他剛編了一本小冊(ce) 子,放在樓肇明先生那裏,作為(wei) “遊心者筆叢(cong) ”的一種,但還未出,因為(wei) 書(shu) 太薄了,還要趕寫(xie) 一組《作家生涯》,一旦出來就送我。
他讀過我的贈書(shu) 之後,打來電話,很真誠地說看法。電話裏,他極為(wei) 遲緩地低語,似乎很照拂對方的感受,便很努力地選擇適當的詞語。他建議我寫(xie) 沈從(cong) 文《長河》式的長篇小說。他的話催生了我的長篇小說《慢慢呻吟》。
在1995年6月7日的日記中,他記述道:
《北京文學》的會(hui) ,在公主墳的城鄉(xiang) 貿易中心五樓會(hui) 議室開。關(guan) 於(yu) 散文的討論會(hui) ,它的目的是組稿。中年作家有肖複興(xing) 、韓小蕙、高紅十、劉孝存、方旭等,青年作家有馮(feng) 秋子、尹慧、杜麗(li) 、薑豐(feng) 、凸凹等。
這篇日記雖近乎“流水賬”,卻相當重要,因為(wei) 它記述的是關(guan) 於(yu) “新散文”寫(xie) 作裏程碑式的事件。這次會(hui) 議,準確地說,是“新散文”寫(xie) 作的推進會(hui) ,那些中年作家的出場隻是助陣,目的是“逼”到場的青年作家,也就是當時“新散文”寫(xie) 作的骨幹作家寫(xie) 出新作,以壯聲色。會(hui) 後,果然有所成就,《北京文學》很快就隆重地推出了“‘新散文’作品專(zhuan) 輯”,加固了“新散文”的符號地位和文學影響。也就是在這次會(hui) 上,我拿到了他的《大地上的事情》。
他的贈書(shu) ,使我得以係統地品鑒他的文字世界。他的書(shu) ,絕不是古希臘詩人卡利馬科斯所說的給人帶來“災難”的書(shu) ,而是在物化世界裏,能夠喂養(yang) 靈魂的“拯救”之書(shu) 。情動之下,我急切地給他打去電話。於(yu) 是,有了葦岸1995年9月11日在日記中的記述:
凸凹打來電話,談了對《大地上的事情》的看法:“(這)是我中秋節最好的禮物。這兩(liang) 天我什麽(me) 都沒幹,專(zhuan) 看這本書(shu) 。這是一本值得放在書(shu) 架上的書(shu) 。這本書(shu) 立得住,它使散文揚眉吐氣,散文家(因此)也可以挺起胸(膛)了。”
延續這種意緒,我用了近兩(liang) 個(ge) 月的時間,集中閱讀了“新散文”寫(xie) 作群體(ti) 中大部分同齡人的作品,覺得“新散文”已經具有了鮮明的文體(ti) 特征,有“超越”的品質,在開放、兼容和打通中,有了強勁的表達功能。興(xing) 奮之下,我把自己的感受專(zhuan) 門寫(xie) 成了一篇文章。文章發表的那一天,我給葦岸打了電話,遂有了他如下兩(liang) 篇日記:
1995年12月14日
下午五點,凸凹打來電話,問我是否看到了今天的《光明日報》,我說還未看。他說在《讀書(shu) 與(yu) 出版》版上,他的一篇隨筆發表了,叫《書(shu) 讀同齡》,涉及我的《大地上的事情》。在電話中,他給我念了一下。
1995年12月15日
在學校我看到了昨天《光明日報》上凸凹的文章《書(shu) 讀同齡》。同時該版刊頭為(wei) 《大地上的事情》封麵影印。文章中談到了伍立楊、彭程、邱華棟、韓春旭和葦岸各自的散文集。凸凹的文章行文靈動,用詞豐(feng) 富。但有口吻武斷、語意不明的個(ge) 人化色彩。
記得15日晚,葦岸給我打來電話。他基本同意我的觀點,但也指出,對個(ge) 別人的論說欠準確,而且,論述的時候應該用平和的語氣、商量的口吻。我說,周氏二兄弟的文字我都是喜歡的,但我更傾(qing) 向於(yu) 魯迅的立場鮮明,至於(yu) 知堂的平淡、衝(chong) 和,我本能地推拒,因為(wei) 我生於(yu) 京西山地,那裏遍地石頭,石頭碰石頭,隻能發出直截了當的聲音。他久久無言,最後囁嚅道:“那麽(me) 好吧。”
後來,他強烈地推薦我讀雅姆的作品。他說:“雅姆的《祈禱》《和驢子一起去樂(le) 園為(wei) 他人祈禱》我不知讀了多少遍了,它們(men) 散發著一種令人欣悅的高於(yu) 人性的或者說展現了人性另一種可能的清澈、寬闊、仁愛、樸拙的氣息,其所具有的正是‘土地’和‘穀物’的意義(yi) 。因此,雅姆之美,正是我們(men) 這些大地道德闡釋者的寫(xie) 作原則。從(cong) 此,雅姆成了我知識譜係、精神譜係的重要組成部分,也自然而然地成了我的寫(xie) 作倫(lun) 理,使得裝得下萬(wan) 物,裝得下萬(wan) 民,裝得下陽光下所有的生命,向善與(yu) 愛,自律與(yu) 節製,幹淨與(yu) 有靈,成了我文章的底色。”
後來,我們(men) 的文字氣象和精神氣象有什麽(me) 樣的堅守與(yu) 升華,都在葦岸的日記裏有細致的陳述。便可以說,葦岸日記,是我們(men) 這一代人的精神大典。他之所記,也含有我等的形跡;他之所說,也是我等心中所思;他之精神所循,也正是我等的信仰所求。在“大地道德”的精神建構上,我們(men) 結伴而行。起初我們(men) 都用散文,後來經由他的一指,我又多了小說。所以,如果說他是一棵永恒之樹,那麽(me) ,我們(men) 就是在他的金枝上不斷合唱的靈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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