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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間的家

發布時間:2022-09-16 09:37: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祝勇(散文家、故宮博物院故宮文化傳(chuan) 播研究所所長)

  《山水間的家》,是由中央廣播電視總台、文化和旅遊部聯合攝製的一部大型文化探訪節目,通過講述中國鄉(xiang) 村十年間的“變”與(yu) “不變”,全景式描繪鄉(xiang) 村振興(xing) 的壯美畫卷,節目於(yu) 每周六晚上八點黃金時段在中央廣播電視總台央視綜合頻道播出。本文作者記錄下他在擔任該節目文化嘉賓,參與(yu) 攝製過程中的所見、所感、所思。讓我們(men) 跟隨他的文字去感受,在鄉(xiang) 村振興(xing) 戰略實施以來,我們(men) 的鄉(xiang) 村究竟發生了哪些變化?

  2022年7月1日,我接到《山水間的家》攝製組的邀請,在這個(ge) 節目裏以文化嘉賓的身份出鏡。那時,我正在進行故宮主題的長篇小說《國寶》的創作,但我卻在通話的最初瞬間就欣然接受了這份邀請。

  在我心裏,向我發出邀請的,不隻是中央廣播電視總台,更是如詩如畫的山水,還有那些錯落於(yu) 山水間的家。

  這些年,我一直關(guan) 注著故宮,書(shu) 寫(xie) 有關(guan) 故宮的文化往事,離山水田園越來越遠了。一個(ge) 意外的電話,卻讓我在腦海裏再一次展開了對於(yu) 山河大地的想象,也喚醒了我早已塵封的青春記憶。我懷念那些行過的路,也想再去看看那些路上遇到的人。我想知道,那些曾經讓我感慨稼穡之苦的農(nong) 人們(men) ,今天過上富足幸福的生活了嗎?

  年輕歲月裏,我曾經在全中國範圍內(nei) 進行過大麵積的遊走,去感受山林河海的壯美雄渾,去了解生於(yu) 斯長於(yu) 斯的吾土吾民,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此後的二十多年中,我雖也開啟過一次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但再也沒有像年輕時那樣海闊天空的遊走,仿佛一隻無拘無束的麋鹿。所以,來自《山水間的家》的拍攝邀請令我怦然心動。二十多年的時光,改變了我,也改變了山水的模樣。特別好奇的是鄉(xiang) 村振興(xing) 戰略實施以後,我們(men) 的鄉(xiang) 村究竟變成了什麽(me) 模樣?結束通話時,我已經迫不及待地奔赴山水,奔向山水間的雞犬人家。

  新“桃花源”

  第一集聚焦兩(liang) 個(ge) 村莊,一個(ge) 是湖南省張家界市的石堰坪村,另一個(ge) 是浙江省安吉縣的魯家村。攝製組共分二組:主持人魯健,香港歌手、演員楊千嬅和我為(wei) 一組,目的地是湖南石堰坪村;主持人撒貝寧、作家麥家和演員高圓圓為(wei) 另一組,目的地是浙江魯家村。兩(liang) 條路線一東(dong) 一西,一平原一山地,展開平行敘事,拍攝也在兩(liang) 地同時進行。

  7月14日下午,我從(cong) 北京飛往張家界,然後坐車,穿越在億(yi) 萬(wan) 斯年的地質構造運動中生成的“獨樹一幟”的“張家界地貌”,在山路十八彎中兜兜轉轉。我一路懷疑著在這不見人跡的群山中,在刀劈斧削般的險峻地勢中,真的會(hui) 容納一個(ge) 麵積達1700公頃、村民近七百人的村莊嗎?直到三小時之後,車子駛進石堰坪村,一個(ge) 村莊驟然出現,我才終於(yu) 親(qin) 眼見證了這隱於(yu) 山水之間的絕美之地。

  石堰坪已有六百多年曆史,村裏擁有中國規模最大的土家吊腳樓群,現存吊腳樓180多座,曆史大都超過一百年,最“年輕”的也有70歲了。無巧不成書(shu) ,二十多年前,我剛剛開始我的大地之旅,也是在沈從(cong) 文小說的召喚下,前往湘西鳳凰去看吊腳樓,隻不過鳳凰吊腳樓大多矗立在水邊,猶如湘女蕭蕭,在水一方,亭亭玉立,而石堰坪村,則基本上是山地吊腳樓,在起伏不定的大地上層層鋪展。此番遠行,我仿佛是循著記憶的脈絡,重啟了我的大地之旅。時隔二十多年的兩(liang) 次行旅,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對話關(guan) 係,彼此印證,又互相補充。

  我是第一個(ge) 到達石堰坪村的出鏡嘉賓,下午導演組來我房間,我們(men) 一起讀劇本(隻是一個(ge) 提綱,現場可自由發揮)。魯健和楊千嬅都是午夜時分才抵達,當晚我們(men) 沒有見麵。15日清晨5點起床,6點在村口集合,悄悄地進莊。我們(men) 各自走下汽車,鏡頭裏的見麵寒暄,是我們(men) 真正的初次見麵。我們(men) 沿著村口的小路朝村裏走,路邊的叢(cong) 林後,一脈小溪隨我們(men) 同行,準確地說,小路是沿溪而開,是這條小溪,指引我們(men) 進入山村,我們(men) 就像《桃花源記》裏的武陵人一樣,“緣溪行,忘路之遠近”。我不禁感歎:“《桃花源記》裏所描寫(xie) 的景物,與(yu) 我們(men) 眼前竟然分毫不差。”魯健也覺得非常奇妙,於(yu) 是以他圓潤渾厚的嗓音背誦起《桃花源記》:“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空山,幾乎抽空了時間,在不辨今古的時空中,一襲青衫的陶淵明,仿佛就是那個(ge) 隔世的自己。武陵人是《桃花源記》的主角,所謂“武陵”,一般認為(wei) 是洞庭湖畔常德。漢高祖置武陵郡,治所在義(yi) 陵,今湖南懷化市漵浦縣南,那裏曾是屈原被貶流放之地;東(dong) 漢又移到臨(lin) 沅,就是今天的常德市。常德、張家界、懷化都在武陵山下,沅江河穀之中,屬於(yu) 大武陵源風景區,都在一個(ge) 大地理單元之內(nei) ,重巒疊嶂,山水相依,田野晶亮,因此,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在什麽(me) 地方並不重要,因為(wei) 它原本就是一個(ge) 幻想的烏(wu) 托邦,重要的是它在陶淵明心目中是一個(ge) 可以詩意棲居的理想之地,而我們(men) 眼前的石堰坪,正是這樣的理想之地。

  大山的帷幕漸次拉開,不再遮擋我們(men) 的視線。我們(men) 進入石堰坪村,一片平坦的土地如畫卷般展開,四周青山環繞,吊腳樓就築在山腳下,錯落有致。用《桃花源記》來印證眼前的景象,那就是:“土地平曠,屋舍儼(yan) 然”。“石堰坪”的“坪”,是山中平地的意思,四川人稱作“壩子”。南方人用一個(ge) 漢字(坪、壩)來專(zhuan) 指平地,說明在中國南方的萬(wan) 壑千岩中,平地是多麽(me) 難得。我們(men) 現代生活中的草坪、停機坪,其實都暗含著珍貴之意。對於(yu) 山民而言,這樣的平地,必定會(hui) 用來種植莊稼。在來路上,我還沒有見到這麵積如此廣大的平地,我不知道石堰坪村的先祖是從(cong) 哪裏遷徙而來的,但是我想,六百年前的人們(men) 之所以在這裏聚集,落地生根,生息繁衍,一個(ge) 重要的原因就是這裏有平曠的土地,而且這片土地還在群山的層層遮掩當中,外人很難進來。猶如一朵蓮花,被一層層的花瓣所圍裹,石堰坪村,就在花心的位置上;又像一隻搖籃,或者一張床榻,大山是它四周的圍欄,在那個(ge) 戰亂(luan) 紛仍的年代,這讓他們(men) 有了安全感,帶給他們(men) 無憂的安眠。

  田,就是水田。水中倒映著天光,田中種植著水稻,碧綠耀眼。中有田壟蜿蜒,“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那時隻有6點,我很久沒有這麽(me) 早就起床了。長期的寫(xie) 作生活,再加上大城市交通高峰的擁堵,讓我習(xi) 慣了晚睡晚起。我對楊千嬅說,這個(ge) 時間,在北京、上海、香港都是最堵車的時候,但在這裏,農(nong) 民們(men) 就在家門口“上班”,呼吸著最新鮮的空氣。楊千嬅說,很後悔沒有帶孩子來,讓他們(men) 與(yu) 大自然相處,看蜻蜓飛舞,看風吹稻田。關(guan) 於(yu) 空氣,我記得散文家周曉楓曾有這樣富有美感的描述:“最小的禮物包裹在空氣裏:負氧離子,送給渴望的皮膚和頭腦。洗肺,洗腦,洗你隱秘而駁雜的髒器。洗前塵後事,洗往生來世,洗日月下的曠古斯年。”

  我們(men) 從(cong) 田壟上走過,魯健輕唱:“走在鄉(xiang) 間的小路上……”歌聲代表了我們(men) 內(nei) 心的怡然。我們(men) 走過田壟的時候,鄉(xiang) 民們(men) 正在其中“往來種作”,魯健吟誦《桃花源記》曰:“男女衣著,悉如外人……”我們(men) 一邊走,一邊與(yu) 水田中的鄉(xiang) 民們(men) 打招呼。時在七月,天氣大熱,隻有在太陽從(cong) 東(dong) 山頂上升起之前是清涼的。此時我才突然明白,陶淵明說“晨興(xing) 理荒穢,戴月荷鋤歸”,並不僅(jin) 僅(jin) 是指農(nong) 夫們(men) 披星戴月勞動的艱辛,還有一個(ge) 具體(ti) 而簡單的原因,那就是在這暑熱難當的季節裏,隻有晨昏最適宜勞作,在酷熱難當的中午,農(nong) 夫們(men) 一般回家午休,家遠的就在樹蔭下小憩。完全沒有農(nong) 村生活經驗的我,竟然沒有體(ti) 察到這一層。恕我愚鈍,這首《歸園田居》讀過不知凡幾,卻沒有讀出這背後的意思。這說明沒有生活積累,不僅(jin) 寫(xie) 不出好的作品,連領悟文字的精妙都有障礙。隻有在這樣一個(ge) 時刻,我才與(yu) 1600年前的陶淵明,接通了思緒。

  清澈的空氣裏,我們(men) 三人悠然而行,人也變成了稻田的一部分。

  在如此絕美的山水間,我寧願變成一株植物。

  全家福

  穿過田壟,我們(men) 去拜訪李英、全華國一家。李英是石堰坪村的村支書(shu) ,找到她,我們(men) 就找到了“組織”。她的丈夫全華國是村裏的工匠,也是她的“賢內(nei) 助”。他們(men) 站在自家的屋前,等待我們(men) 的到來。

  像村裏的居民們(men) 一樣,他們(men) 住在一座吊腳樓裏,小青瓦,花格窗,司簷懸空,木欄扶手,走馬轉角,古色古香。假若從(cong) 空中俯瞰,這座吊腳樓是呈“凹”字形的,三麵圍繞,中間一片空地,是他家的院子,院子裏曬著白的蘿卜、紅的辣椒。石堰坪村吊腳樓的建造過程是這樣的:由於(yu) 平地珍貴,一個(ge) 家庭最初的屋舍一般都建在平地上,呈一字型,開間為(wei) 三間或者五間,等家裏人丁漸增,需要增加房屋。像李英、全華國,家有兒(er) 女初長成,兒(er) 子已結婚生子,就在一字型正房兩(liang) 側(ce) 生出兩(liang) 翼,與(yu) 一字形的正房形成半圍合結構。兩(liang) 翼伸出的部分可能不在平地上,於(yu) 是就用木柱來支撐,形成“吊腳”。吊腳樓形式多樣,隻正屋一邊的廂房伸出懸空、下麵以木柱相撐的叫“一頭吊”(或“鑰匙頭”),正房的兩(liang) 頭皆有吊出的廂房的稱“雙吊式”(又稱“雙頭吊”或“撮箕口”),此外還有“四合水式”“二屋吊式”“平地起吊式”等等,靈活多樣,姿態千萬(wan) 。對於(yu) “腳”的意義(yi) 指向,建築學界有多種解釋,我更認同的一種,是指“支撐柱”,有支撐柱的房屋,就像長出了腳一樣。“吊腳樓”的妙處在於(yu) ,吊腳柱可長可短,位置靈活,無須改造地形就能使房屋得到支撐,減少了工程量,不僅(jin) 適應南方山地環境,使山民們(men) 可以依山而建、擇險而居,而且可以防潮、防獸(shou) 、堆放木柴雜物,體(ti) 現出中國人對自然環境的巧妙應對,即使在被他人視為(wei) 惡劣的環境中,也能營造出適意的生活。

  吊腳樓是一種生長型的建築,它不是一次性建完的,而是在時間中一步步完成的。看到一座吊腳樓,我們(men) 同時可以看見一個(ge) 家庭的繁衍與(yu) 興(xing) 旺。

  探究吊腳樓的規劃與(yu) 營建過程,我發現了它與(yu) 紫禁城的營建有一個(ge) 神奇的相似——它竟然也采用了模數製。模數製,是為(wei) 了實現設計的標準化而製定的一套基本規則,使不同的建築物及各分部之間的尺寸統一協調,使之具有通用性和互換性,以加快設計速度,提高施工效率,降低工程成本。

  華北平原上的巍巍皇城,與(yu) 湘西山地間的吊腳樓群,竟然存在著如此隱秘而堅實的聯係,讓我們(men) 驚歎於(yu) 中華文明既具有整體(ti) 性、包容性、共通性,又不失實事求是、靈活應變的能力。

  我們(men) 三人分住於(yu) 全華國家中,我和魯健各住一間廂房,楊千嬅住的廂房與(yu) 我相鄰,但她的房間門口有一個(ge) 半開放的大平台,下麵是山坡,以“吊腳”來支撐。此時日光正好,微風拂人,全華國、李英夫婦請我們(men) 坐在這個(ge) 平台上,飲石堰坪村特有的壓茶。壓茶是用大米做的,楊千嬅說:“喝了很像炒米茶,在廣東(dong) 、香港,很多女人坐月子的時候都會(hui) 喝炒米茶,可以暖胃祛寒。”蘇州人也喝米茶,我記得鄭板橋在《板橋家書(shu) 》中寫(xie) :“天寒冰凍時暮,窮親(qin) 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李英介紹說:“在湖南、湖北山區,炒米茶更多的作用是用來飽腹的。以前農(nong) 民下地幹活時間長,中途往返家中太浪費時間,所以他們(men) 就想到了將大米曬幹後再炒,製作成方便攜帶的壓茶,要喝的時候用沸水衝(chong) 泡,既能解渴又能充饑。”其實北方的麵茶也是相同的道理,隻不過麵茶是用白麵做的。飲品雖然簡單,卻代表著大地的精華,潤澤我們(men) 的脾胃,滋養(yang) 我們(men) 的生命。

  我們(men) 坐在平台上不想走,這樣的慢生活,自在隨心。魯健說,等他退休,就去圓自己的田園夢。生活在別處,石堰坪村的生活與(yu) 滾滾紅塵拉開了距離,變成了清澈無塵,這樣的田園夢,這樣返璞歸真、天人合一的生活,不是早就深藏在我們(men) 每個(ge) 人的心中嗎?我們(men) 倚著欄杆,看白雲(yun) 在藍天上如羊群般遊走,望著綠油油的稻田裏光線變幻,魯健說:“我們(men) 拍張合影吧。”我們(men) 三人就與(yu) 全華國一家拍了一張合影。我給這張合影起了一個(ge) 名字:全家福。這一家姓全,他家的生活美滿幸福,所以叫全家福。在這張合影裏,我仿佛已經看到了未來中國鄉(xiang) 村農(nong) 業(ye) 強、農(nong) 村美、農(nong) 民富的美麗(li) 模樣。

  詩意的棲居

  驀然,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到過的古村落。山路彎彎,小溪潺潺,引領走進一個(ge) 個(ge) 的古村落,精美絕倫(lun) 的村落布局、雕梁畫棟讓我第一次驚歎於(yu) 古代先民的絕美創造。什麽(me) 是“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可謂曆曆在目。但那時的中國,經濟大潮風起雲(yun) 湧,在這片貧瘠已久的土地上,物質文明彰顯出強大的號召力,無論我奔走於(yu) 山野的鄉(xiang) 村,還是城鎮的街衢,古建築都一律被視為(wei) 落後的事物而遭到淘汰,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瓷磚水泥房則作為(wei) 先進的事物勝出。我理解鄉(xiang) 俚百姓奔向現代化生活的急迫之心,然而看到那些祖祖輩輩流傳(chuan) 下來的、在時間中被不斷優(you) 化的古建築逐次凋零,還是令人痛心不已,因為(wei) 它們(men) 不隻是一家一戶、一族一村的居住之所,還記錄著時間的深度,鐫刻著先人的匠心,累積著民族的文化。它不隻是物質的、實用的,也是精神的、審美的、情感的。如果說這些古村落、古民居的誕生見證了先人的聰明智慧,那麽(me) 能不能讓物質與(yu) 精神、實用與(yu) 審美、保護古民居和享受新生活兩(liang) 全其美,則考驗著當代人的智慧。

  近十幾年,我看到越來越多的古城鎮、古村落、古民居被政府保護下來,現代化的設施巧妙地融入了古民居,幾百年的古建築內(nei) 第一次亮起了燈光,通起了網絡。一些成為(wei) 旅遊打卡地,一些在修繕之後變成為(wei) 書(shu) 店、藝術家工作室,還有更多的古民居,鄉(xiang) 俚百姓依然深居其中,血緣的脈絡、家族的記憶依然在其中延續;有的還將自家多出來的房間辦成了民宿,增加了收入,讓村民們(men) 真正體(ti) 會(hui) 到保護古民居帶來的“實惠”,石堰坪村就是一個(ge) 最好的例證。喝壓茶的時候,我就誇讚了石堰坪村的整體(ti) 規劃,它的田中小路、路燈、垃圾箱都是經過一番苦心設計的,優(you) 美而古樸,與(yu) 青山碧水並不違和。吊腳樓內(nei) 外,幹淨整潔,不似我當年探訪的古村那樣荒蕪破敗,好像一個(ge) 被遺棄的孩子,邋遢不堪,沒有人去愛護打扮。我想這很大程度上得益於(yu) 從(cong) 上到下對農(nong) 村人居環境改善的重視程度,正因為(wei) 對農(nong) 村垃圾和汙水問題的持續治理,以及提升村容村貌的不斷努力,才誕生了像石堰坪這樣宜居宜業(ye) 的美麗(li) 鄉(xiang) 村。李英家裏的木板地一塵不染;雕花精美的老箱櫃已現出包漿,閃爍著舊日光澤;臉盆架上放著古老的銅臉盆。魯健雙手捧起銅臉盆,端詳了半天,發現臉盆裏麵刻有圖案,隻是日久經年,已難於(yu) 辨識。魯健問全大哥,上麵是什麽(me) 圖案,全大哥也說不出,隻說應該是一出戲。架子床上鋪著幹淨的被褥,睡在上麵,心裏就覺得踏實,連夢都用不著做。

  李英支書(shu) 說,村民們(men) 也曾向往過水泥小樓,但村委會(hui) 向村民們(men) 耐心地宣傳(chuan) 保護吊腳樓的意義(yi) 。2013年石堰坪村吊腳樓申請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成功,又在國家的幫扶下對吊腳樓做了整體(ti) 維修,還將保護吊腳樓寫(xie) 入了村規民約——我還是第一次在村規民約中看到保護古民居的內(nei) 容。現在村民們(men) 的保護意識提高了,都發自內(nei) 心地愛護吊腳樓。吊腳樓怕火,怕潮、怕蟲。村裏各家各戶都用柴火灶,一旦發生火災,吊腳樓就會(hui) 受到滅頂之災,貴州西江苗寨吊腳樓群就因發生火災而失去了四分之一的吊腳樓。為(wei) 了防火,村裏組織了防火隊,每天都逐戶巡查。為(wei) 了防朽、防蟲,村裏還組織有修繕隊,對吊腳樓進行定期“體(ti) 檢”,一旦發現哪家吊腳樓有損壞就會(hui) 及時維修。那一天的下午,全宙平家的吊腳樓剛好需要修繕,我們(men) 就參加了修繕行動。魯健負責上房換瓦,他戲言不是“上房揭瓦”;楊千嬅刷桐油,桐油可以使木材防腐防蟲,也使木結構的表麵“鍍”上潤澤;我則與(yu) 全華國一起修理一扇損壞的牛角門——對苗家人來說,在門楣上安裝一個(ge) 木製的牛角,有迎接財神的意思,還包含了對進屋者的吉祥祈願。

  我對李英說,石堰坪村吊腳樓的保護堪稱全國楷模,入選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當之無愧。這180多座保存完好的吊腳樓,就是石堰坪村前後兩(liang) 屆支書(shu) ,以及石堰坪村全體(ti) 村民的豐(feng) 碑。我還說,石堰坪村有綠水青山,有古老的吊腳樓建築群,還有雞罩捕魚(以及我後來親(qin) 身領略過的糊倉(cang) )這樣的活態文化,三個(ge) 層次完美融合,缺一不可。它們(men) 是石堰坪村真正的財富,是石堰坪村走向未來的根基。曆史不僅(jin) 僅(jin) 是指向過去的,也指向未來。隻有立足鄉(xiang) 村文明,深入挖掘農(nong) 耕文化本身所蘊藏的豐(feng) 厚內(nei) 涵,才是真正把握住了鄉(xiang) 村發展之根脈。

  這一天我們(men) 夜宿“全”家,鼻孔、肺腑裏滿是木質的清香,與(yu) 山林中的負氧離子結合在一起,使呼吸變成一種享受。在璀璨的星空下,我們(men) 與(yu) 鳥獸(shou) 草木同眠。

  泥土的祝福

  第二天早上,鄉(xiang) 民們(men) 以一場浩大的盛宴款待我們(men) 。在村委會(hui) 前的廣場上,許多張桌子拚成一條長桌,這個(ge) 盛宴就叫長桌宴。很多年前,我曾走遍了江西贛州的十八個(ge) 縣,在贛州的圍屋裏,我曾參加過千人宴。千人宴也是把桌子排成一字型,圍屋的空地上,200張方桌連接成的一張長桌,所有人坐在長桌兩(liang) 側(ce) ,杯酒相撞,其樂(le) 融融。其實千人宴就是長桌宴,長桌宴就是千人宴,時間不同,地點不同,參加者不同,老鄉(xiang) 們(men) 的熱情卻亙(gen) 古不變。長桌宴上最重要的一道菜是“蓋碗肉”,大大的、肥肥的、厚厚的臘肉片兒(er) ,象征著主人對遠方客人的濃情厚誼。李英說:“隻有勞動的領頭人才能吃,插秧時要比別人快,比別人多,否則會(hui) 遭受懲罰。”楊千嬅問:“什麽(me) 懲罰?”李英說:“如果吃下蓋碗肉的人,今天沒有第一個(ge) 完成插秧的任務,他就會(hui) 被大家圍起來,然後接受大家對他‘甩泥巴’的祝福,這叫‘糊倉(cang) ’。”魯健問:“明明是糊人,為(wei) 什麽(me) 叫糊倉(cang) 呢?”李英說:“‘糊倉(cang) ’的意思是把家裏的糧倉(cang) 糊起來,讓倉(cang) 裏儲(chu) 存的糧食鼠不咬、蟲不蛀,後來演變成往插秧人的身上糊泥,其實不是懲罰,而是祝福,身上的泥巴糊得越多,他們(men) 家的糧倉(cang) 就越牢。”村民們(men) 請魯健吃蓋碗肉,表情中充滿誠懇與(yu) 慷慨,魯健麵帶憂色,叫我先吃,推托了半天,我幹脆夾了肥肥厚厚的一大片兒(er) 放進魯健的碗裏。

  “糊倉(cang) ”是我們(men) 這次石堰坪村之行的高潮,也是第一集的高潮。我雖然對鄉(xiang) 土並不陌生,這些年的春節也全部在四川甘孜州丹巴縣的藏族村寨裏度過,但是在城市長大的我,最缺乏的就是在農(nong) 村勞動的經驗,一入水田,心裏頓時就沒了底,加上擔心身上被糊泥,心裏就更加發虛。走過百村千寨,也算是見過不少“大世麵”,“糊倉(cang) ”這樣的習(xi) 俗,我還是第一次遇到。

  插秧開始,楊千嬅在田邊敲鑼助威,我說這不是製造緊張氣氛嘛。我和魯健幾乎齊頭並進,但魯健的勞動態度比我認真,秧苗插得比我細致堅實,一棵一棵,像小蔥似的精精神神地挺立在水田中,但與(yu) 村民們(men) 比起來,我們(men) 自然不是對手。水田還沒插滿,就有泥巴從(cong) 空中飛過,彈雨般落在魯健身上,我身上也遭到許多泥巴的“攻擊”。回頭一看,大家已經開始相互往身上糊泥,我們(men) 全部成了“抹泥”之交。水田裏一片狼藉,“泥浪”翻滾,什麽(me) 主持人,什麽(me) 學者,此時都是簡單而快樂(le) 的大小孩兒(er) 。大家向我奔來,一起把我高高地拋向空中,讓我在一瞬間擺脫了大地的引力,讓身重體(ti) 沉的我,有了飛鳥般的輕靈。我已經那麽(me) 地習(xi) 慣於(yu) 正襟危坐,習(xi) 慣於(yu) 克製和禮貌,無論快樂(le) 還是傷(shang) 慟,都不願、不敢、不能去淋漓盡致地表達。但在青山下,田野裏,所有的顧忌都是多餘(yu) 的。鄉(xiang) 土百姓對於(yu) 情感的表達是直接的、犀利的,通過歌,通過舞,也通過“糊倉(cang) ”。七月的稻田,在刺眼陽光的照射下,“糊倉(cang) ”的農(nong) 民們(men) ,渾身的肌肉飽滿油亮,糊滿泥巴的身體(ti) 有如活動的雕塑,那麽(me) 的蓬勃健美,仿佛大地的精靈,無拘無束,血脈僨(fen) 張,充滿力度,永不萎靡。過去我一想到農(nong) 民就想到稼穡之艱,想到農(nong) 民被束縛在土地上的悲苦,仿佛一種無法逃脫的宿命,此時我的想法變了,他們(men) 的身體(ti) 辛苦,心裏卻洋溢著快樂(le) ,因為(wei) 辛苦的播種,都指向著收獲的喜悅。他們(men) 並沒有被土地所束縛,而是從(cong) 大地上找回了灑脫和自由。

  我想向所有讀者大力“安利”《山水間的家》這個(ge) 節目,眼見為(wei) 實,讓我們(men) 共同探訪今日祖國大江南北的美麗(li) 鄉(xiang) 村。過去我也曾策劃製作過大型紀錄片,深知電視幕後工作的艱辛與(yu) 不易。首次拍攝兩(liang) 地的氣溫都接近四十度,無論是幕前還是幕後團隊都付出了極為(wei) 艱辛的努力。在疫情尚未消散的當下,這樣一檔回歸田園、帶你看綠水青山的節目實屬可貴。主創團隊創造性地將新聞性的選題、紀實性的拍攝和藝術性的表達相結合,突破了諸多客觀因素的限製,才最終誕生了這檔煙火氣滿滿的治愈綜藝。見證鄉(xiang) 村振興(xing) 的壯美蝶變,尋找山水之間的詩意棲居,讓我們(men) 一起回歸山水間的家!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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