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利平台 > 即時新聞 > 時政

海南日記·走進黎鄉

發布時間:2022-11-11 09:56: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沈念(湖南省作協副主席,第八屆魯迅文學獎散文獎得主)

  海南島的山是海的皺褶。

  深秋的海南,我走在瓊中的山道上。去海南的人多為(wei) 看海,而我此行卻是轉山。前往瓊中和五指山,是“海南熱帶雨林和黎族傳(chuan) 統聚落”世界雙遺項目的重要申報地。顧名思義(yi) ,前者是海南中部地區,穹隆山地狀,夏長無酷暑,冬短無嚴(yan) 寒。後者形似五指,峰巒起伏綿延,主峰崢嶸壁立,是海南第一高山。我爬上山頂,海的方向,是湛藍色的;海的消息,是風聲傳(chuan) 遞的;海的皺褶,是山峰的疊嶂、叢(cong) 林的漫卷和萬(wan) 物的自然生長。

  山野盎然,綠色空氣,溫潤回甘。彎路曲繞,兜轉上下,沿途依山就勢的民居和村落,在山影和秋色中生長著一種寂靜之美。大海中突然一個(ge) 小小的隆起,有了這片被水圍攏、植被盛大的山地。山養(yang) 水,水也養(yang) 山,島上的三條河流南渡江、萬(wan) 泉河、昌化江,就從(cong) 三足鼎立的五指山、黎母山、踏器嶺彎彎潺潺地奔流赴海。人在山水間,瓊中山區居住的多是黎族人,他們(men) 是海南島最早的居民,是自然生態的保護者,也是生活在皺褶深處且發出星辰亮光的人。那些亮光的背後,是具有熱帶島嶼特征而又獨一無二的海南黎族傳(chuan) 統生態智慧、生態文化的傳(chuan) 承、挖掘和呈現。

  我在海南當“伴郎”

  迎親(qin) 的隊伍走在村子的大道上。

  領頭的是位中年男子,挑著兩(liang) 隻碩大的豬蹄,後麵跟著的十幾位女人,肩上挑的東(dong) 西,有壇子酒、衣物箱,都是興(xing) 高采烈的樣子。最後麵跟著的是兩(liang) 大捆黃澄澄的山蘭(lan) 稻。這樣的稻子已經很少見了,據說哪怕存放很長的時間,穗上的穀粒也不會(hui) 輕易散落。

  剛過霜降,我們(men) “闖”進瓊中的什運鄉(xiang) ,遇到了在光一村舉(ju) 行的一場黎族婚禮。入鄉(xiang) 隨俗,同行的詩人歐陽江河,開心地喊道:“當新郎的伴郎去吧。”一聲呼,眾(zhong) 人應,我們(men) 也就變成了迎親(qin) 隊伍中的一員。

  迎親(qin) 的男女穿的都是黎族傳(chuan) 統服飾,充滿著喜慶感。女性著無領、無紐的對襟上衣,下穿筒裙,束發腦後,頭上插著銀飾,戴著耳環、項圈和手鐲,胸前是月亮形狀的銀飾。男子結發腦後,上衣無領,對胸開襟,下著吊襜,胸前戴著太陽形的銀飾。迎親(qin) 的新郎穿的是白色鑲紅邊織有黎錦圖案的衣服,嘴角始終掛著微笑。衣裝上的共同之處,是那些標識黎族圖騰或花草樹木的繡花,他們(men) 是把那些代表吉祥好運的圖案披繡在了自己身上。

  有人說黎族是古越人的後裔,這當然是有來曆的。殷周時代,黎族先民跋山涉水,來到偏遠的海南島,棲息在有水流的半山和高地,鋤耕、狩獵、捕魚、紡織……最早有記載的“黎族”之稱,是出自唐後期劉恂的《嶺表錄異》一書(shu) :“儋、振夷黎,海畔采(紫貝)以為(wei) 貨”。從(cong) 史書(shu) 的記載比較,他們(men) 有共同的生活習(xi) 俗,比如古越人的斷發文身、雞卜、巢居等,在今天黎族傳(chuan) 統聚落的現實生活中,刺麵、雞卜、樹上的屋子,依然還保存著那些日常生活痕跡。縣文化館的王館長打著手勢,向我們(men) 講述著婚嫁習(xi) 俗。村裏的上門提親(qin) ,家長會(hui) 拎著一隻雄雞,請年長的老人雞卜,老人會(hui) 根據雙方生辰八字,取一隻雞的腿骨,看兩(liang) 根腿骨能不能無縫地對接起來。十分匹配的話,這門親(qin) 事當場就開心地定下來了。反之,則需另選吉日再來一次。

  接親(qin) 的隊伍回村了,在路口遇到了主持儀(yi) 式的男性長者,他們(men) 叫他奧雅。黎語中的“奧雅”是指德高望重的老者。這位奧雅雙腳打開,像威武的戰士“擋”住迎親(qin) 的隊伍。眾(zhong) 人麵前,地上擺著一張鮮綠的芭蕉葉,葉子上放著一枚雞蛋。奧雅念完幸福吉祥的祈禱詞,手輕輕一抬,手中的長弓箭有力地落下時,雞蛋應聲碎裂。他點燃腳下那一團藥草,煙霧繚繞。新人跨過代表驅邪避邪的煙霧,寓意著未來的生活中不再會(hui) 有鬼怪瘴癘纏身。

  新郎家熱鬧起來,小院子的每個(ge) 角落都流動著歡聲笑語。一對新人站在堂屋門口,兩(liang) 位親(qin) 家母把守,該飲福酒了。地上擺著一壇酒,壇沿有兩(liang) 根長長的吸管,年長的女人說出新人的名字,祈求先祖賜新人成家立業(ye) 、生兒(er) 育女。她倆(lia) 說一句,就吸一口酒,然後互相夾菜送到對方的嘴裏,以示相敬如賓,眼睛笑得眯成了彎月牙。

  聽不懂黎語,但能感受到歌聲旋律中的愉悅美好。婚禮上的請酒對歌拉開序幕了,眾(zhong) 人在長桌兩(liang) 旁坐下,長桌宴上擺放著魚、雞、菜蔬和當地樹仔菜,酒是自家釀的燒酒,火辣辣的,吐出烈焰般的濃情蜜意。接親(qin) 的黎族女人們(men) 開始唱起來。每個(ge) 人都是歌手,每個(ge) 人都是中國最美聲音。唱到高潮處,不是一個(ge) 人,而是一群人,是這座村莊在歌唱,也是山峰山穀在歌唱。他們(men) 可以唱三天三夜,輪流唱,唱累的喝酒,不想喝酒的開始唱歌,唱完歌的人接著喝酒,喝過酒的人站起來繼續唱歌。我們(men) 這群外來的“伴郎”跟著哼唱,唱不了歌的人就被勸著喝酒。

  曾經當過老師的王進明,就是這場婚禮的奧雅。他的另外一個(ge) 身份,是省級非遺傳(chuan) 承人,矮個(ge) 子的他,聲音尖柔,從(cong) 村裏的大舞台到婚禮現場,他唱了好幾首。黎族男女之間的愛情,火烈的愛情,就在歌聲裏盡情流淌。長桌宴上,唱歌的接力棒傳(chuan) 到了女人們(men) 手上,對歌比賽就在長桌上開始了。

  迎親(qin) 曲,出嫁歌,結婚歌,洞房曲……他們(men) 唱了一首又一首,唱了一遍又一遍。我相信了他們(men) 有唱三天三夜的能力。

  我有些恍惚,第一次到瓊中山區遇見並參與(yu) 的這場“婚禮”,會(hui) 在我的記憶中“久久不見久久見”。王館長告訴我這不是一場真的婚禮,這是海南省非物質文化遺產(chan) 項目中的黎族婚禮儀(yi) 式。沿用至今的婚禮儀(yi) 式,是一個(ge) 民族文化和生活風俗中所有心願的濃縮。但每個(ge) 人的表情在告訴我,這不是一場演出。他們(men) 笑臉中的真誠、開朗、自信、美麗(li) ,都是生活幸福的經曆者,都是向新人送出世界上最美好祝福的人。

  婚禮不結束,歌聲不斷。歌聲不停下,婚禮的喜慶在延續。我們(men) 要離開了,出門的時候,熱情的黎族婦女攔在門口,每一位都要喝一杯出門酒,吃一塊夾送過來的雞肉。我們(men) 欣然地飲下黎族村民的熱情和友好。

  走出那座歡樂(le) 的小院,婚禮上的“演出者”爭(zheng) 相送別。村子中央那棵三百年曆史的大榕樹,葉茂枝繁,迢迢招手。回過頭看,那一對扮演夫妻的村民,依然牽著手,站在家門口微笑相送“伴郎們(men) ”。問詢後證實,他們(men) 是一對真夫妻。我們(men) 都開心地笑起來,原先在每個(ge) 人心中的疑問解開了——婚禮從(cong) 開始到結束,他們(men) 的手五指相扣,一直就沒有分開過。

  被雨淋濕的歌聲

  一場雨迎接我們(men) 的到來。

  暮色四合,車在彎彎的山路上緩慢地馳行。天空開始飄雨,雨落在山野和道路兩(liang) 旁認不出麵貌的植物身上,聽不到聲音,雨在窗玻璃上拚成奇怪的字符,如果記錄在冊(ce) ,那將成為(wei) 上天創造的黎族文字。

  湖南今年的天氣異常,已經連續三個(ge) 多月沒有下雨,洞庭湖水位持續下降到了百年曆史的最低位。從(cong) 湖南來到海南,一下車,雨在夜裏發出銀色的光、撲簌的聲音,我頓時生出一種“久旱逢甘霖”的莫大欣喜,想要把聽到的雨聲、落在身上的雨水都帶回去。

  抵達什寒村後,雨越來越大,雨聲也響亮起來了。雨聲提醒了我,這裏的人讀“什”,發出來的是黎語的諧音“紮”。“什”是田地之意,什寒這個(ge) 瓊中熱帶雨林地區最具代表性的村寨,海拔八百多米,過去人們(men) 說的“寒涼貧瘠之地”,卻變成了炎夏季節海南境內(nei) 氣溫最低的避暑勝地。

  有另外的聲音藏在雨聲裏。我隱約聽到悠遠的歌聲。在光一村遇見的那位非遺傳(chuan) 承人王進明,也跟著上山了。他可是黎族民歌國家級代表性傳(chuan) 承人王妚大的弟子,瓊中著名的民間歌手,多年來收集、創編了許多傳(chuan) 承黎族文化的歌舞,如《簸箕舞》《跳鑼舞》《拾螺歌》《搖籃曲》,據說每年都唱響了瓊中“三月三”的歡樂(le) 舞台。

  長廊的屋頂鋪蓋著厚厚的淺黃色棕葉,雨從(cong) 長長的棕葉尖落下來,像珍珠在流動。長桌宴喝的當地釀的紫色米酒,酒過三巡,搖身一變,從(cong) 婚禮中的“奧雅”回到現實中的王進明又有些羞澀地唱起來。他唱了一首沒法譯成漢語的歌,又唱了一首男女熱戀的情歌。歌調古樸粗獷,又情深意切,聲音從(cong) 他的身體(ti) 奔向雨中,那些雨滴都沒有了聲音。歌聲是雨夜唯一的聲音。

  黎族的男女老少,個(ge) 個(ge) 都會(hui) 唱,喜慶的日子到來時,日常的生產(chan) 勞動中,唱歌既是開心的娛樂(le) ,也是勞作的鼓舞。王進明說起九十五歲離世的老師王妚大,說起膾炙人口的《叫儂(nong) 唱歌儂(nong) 就唱》《有歌不唱留做乜》,眼神裏閃動的是崇拜和敬仰。這位黎族歌後目不識丁,卻能在不同場合根據不同對象編創新的歌詞,編詞作曲音樂(le) 性強,一千餘(yu) 首歌曲隨編隨唱,無人能出其右。

  民歌都自有唱腔曲調,編著整理了黎族民歌《檳榔花飄香》一書(shu) 的黃世訓,目光炯炯,一點也看不出年過七旬的樣子,他把話匣子打開,先哼了幾句“羅哩調”,又哼了一首“水滿調”。傳(chuan) 統黎語唱的歌句,沒有一定的結構格式,五字句、七字句,也有多字句,一氣唱完,不分段節,韻律獨特且不一定規則。而漢化的黎歌是用海南方言唱的歌曲,多為(wei) 七言四句。

  沒有文字,民歌就是黎族重要的心靈交流方式。他們(men) 的情感不是說出來,而是唱出來的。隔著高山低穀唱,隔著茂密叢(cong) 林唱,隔著遙遠的時間唱,唱出波浪起伏,也唱出愛恨情仇。對沒有文字的黎族人民而言,這並不妨礙他們(men) 的語言表達。傳(chuan) 達思想、情感,傳(chuan) 遞經驗、技藝的民歌,便是語言和藝術的精彩結合。

  “你看山上藤咬藤,藤咬藤來根連根,哥愛妹如藤咬藤,妹愛哥如根連根”,黃世訓用海南方言隨口唱上幾句,我們(men) 就咬文嚼字起來,到底是“咬”準確,還是“繞”合適。細細思量,這些歌曲中的比喻、擬人、類比,表達人類共同的情感,有一種“器以載道、物以傳(chuan) 情”的美妙,唱出的是黎族人生命中的敏銳與(yu) 智慧、曠達與(yu) 深情。

  半夜醒來,雨打屋頂簷角,也打在闊大的芭蕉葉、高聳的檳榔樹上。我的心卻格外寧靜,似乎也變成了山裏的一株植物,經受風霜雨雪而依舊自我生長。什寒村植物眾(zhong) 多,那棵有千年曆史的荔枝樹,兩(liang) 年開花,三年結果。它是時間裏的抵抗者和堅持者。當地林業(ye) 工作者考證,有26種植物纏繞在樹上,如野生石斛、桫欏、芭蕉等,被什寒村民視作村中神樹。每一棵樹每一株草,也許都是一首獨特的民歌,在天地之間用不同的生命形式傳(chuan) 唱衍續的生命。

  雨水淋濕什寒村的每一寸田地,也淋濕那些靈魂歌者的歌聲。

  天上廣寒,地上什寒。有著獨特山居環境的什寒村,在這個(ge) 雨夜綿綿不絕的歌聲中披上了一層山中秘境的麵紗。詩人歐陽江河說:“說不定哪一天我就尋到這裏定居下來,從(cong) 此過上神仙般的日子。”這是詩人的豪放憧憬。

  “奔格內(nei) !”我脫口而出一句新學的黎語,它的意思是“來這裏”。

  來這裏,“這裏”是海南的什寒,是歌聲纏繞的地方,也是心靈可以棲息的地方。

  黎母山的慢時光

  起霧了,從(cong) 黎母廟前遠遠望去,五指山影影綽綽。重巒疊嶂與(yu) 逶迤延展,都被雲(yun) 遮霧障了。

  上黎母山途中,當地朋友說起為(wei) 紀念黎族祖先黎母而建的這座廟,我在腦海中勾畫著廟宇的闊大高聳,莊嚴(yan) 肅穆。沿途經過一片山坡,抬頭可見一塊巨石立在山上,巨石前麵栽植有五棵香楓,像朝拜者供奉的五炷香火。石頭形似仙婦,於(yu) 是有人命名黎母石像,也不知誰給她掛上了紅色綬帶。石頭有了名字,就有了生命,也就有了溫潤的光芒。

  據說20世紀90年代初一位陳姓商人得夢後,輾轉多日才尋到這尊閉目頷首、神態安然的石像,又集資建成了黎母廟。功德之事,皆是善心善行。而當我走到廟門前,看到的卻是低調、樸素、簡潔,心底瞬間多了許多對黎母山的敬重。香火繚繞,殿內(nei) 陳設簡單,三五遊客在一尊彩瓷黎母神像前敬拜,許下心願。

  引路者是山上的護林員,說到每年農(nong) 曆三月三至三月十五前後,遠近四方的黎族人及善男信女們(men) ,都會(hui) 不辭辛勞爬山到此,祈禱祭拜。出海、農(nong) 事、婚嫁,平安順遂,在這裏匯聚成了一場罕見的深山盛會(hui) 。一座小廟宇,因為(wei) 一種信仰、敬畏、期盼而成為(wei) 當地特別的人文景觀。

  天高地闊,近處的林木遠處的山巒,常綠四季,重疊起伏,滄海桑田。聳立和匍匐,纏繞和平行,黎母山成了生命的敘述者。變幻的陽光,從(cong) 雲(yun) 層透出珍珠色的明亮,細細觀察,樹木也在悄悄挪動著地上的斑影。時間在光亮和斑影裏變得輕盈,龐大的輕盈在上升中匯合,似乎煙火人間的一切就此慢了下來。

  山野的參差起伏是被深深淺淺的綠色塗畫出來的。最高海拔1400多米,森林覆蓋率90%,2000餘(yu) 種植物,對一座山而言,是一種浩瀚與(yu) 深遠。它們(men) 為(wei) 全球生物多樣性保護與(yu) 環境治理提供了“海南樣板”。山裏生山裏長的護林員對具體(ti) 的樹種、藥材如數家珍,隨口道出雞毛鬆、海南粗榧、坡壘、青岡(gang) 、油楠、紅桐、苦梓這些奇怪的樹名。我早有耳聞的坡壘樹,又名海梅,熱帶雨林中的特類木材,國家一級保護植物,生長非常緩慢,它在時間裏變得異常堅硬,堅硬的樹種都拒絕腐爛和蟲蛀,也就有了更恒久的生命。還有常綠大喬(qiao) 木母生樹,成材被砍伐後,幼苗就會(hui) 迅速從(cong) 樹樁根部長出來,越砍越長,越長越快。這裏的每一種樹充滿靈性,用作木材、香料、藥材、觀賞以及食用,它們(men) 的故事與(yu) 傳(chuan) 奇是與(yu) 漫長的時光一起被講述的。

  護林員說起早些年林區管理條件不成熟,黎族信眾(zhong) 到黎母廟來,都會(hui) 在四周“砍山欄”。砍山欄是黎族人特有的傳(chuan) 統,從(cong) 刀耕火種中走過來的民族,每到一處,他們(men) 都要將樹木、雜草砍伐曬幹後用火焚燒,以灰為(wei) 肥,雨後播種下生活所需。

  “人群散後,焚燒後的灰燼,會(hui) 引來一群坡鹿。”護林員的講述讓我有了興(xing) 趣,連忙詢問現在山上坡鹿的故事。他話鋒一轉,說,後來不準燒山砍伐、封山育林、退耕還林,那些愛在灰燼之地活動的坡鹿,幾乎看不到了。

  我曾多次在洞庭湖濕地走訪,追蹤過野生麋鹿,也近距離觀察過人工飼養(yang) 的麋鹿。鹿是很精靈的動物,圓圓的大眼睛,滿是對世界的好奇與(yu) 信賴。護林員掏出手機,把不久前在山腳公路邊被人拾到的一頭小坡鹿的照片給我看。

  小坡鹿被人抱在懷中,有五六歲孩子般的身高體(ti) 型,毛被黃棕,背中線黑褐色,背脊兩(liang) 側(ce) 有白色斑點,腹部和四肢內(nei) 側(ce) 是灰白色,天真的樣子惹人憐愛。這是一種海南島上特有的動物,喜歡成群結隊,食水邊、沼澤生長的青草和嫩枝葉,護林員說:“它們(men) 吃竹節草、雞占,也吃番茨葉、嫩稻苗,特別喜歡舔食鹽堿土和灰燼地,目的是補充身體(ti) 需要的礦物質和鹽分。”

  由於(yu) 生境的變化,日漸稀少的坡鹿被列入了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和世界瀕危物種。幸好有了近年來的人工繁殖和專(zhuan) 屬保護地,坡鹿數量走在回升的道路上。護林員還在與(yu) 人分享照片中坡鹿的可愛,重複過往的驚險見聞,風吹林動,我仿佛看到眼前的叢(cong) 林中有一頭坡鹿在探頭探腦,打量遠道而來的過客。它有著銳利的視聽,奔跑迅速,善於(yu) 遁藏,於(yu) 疾馳狂奔之中,遇到喬(qiao) 木、灌叢(cong) 或河溝,一躍而過,給人留下了會(hui) “飛”的傳(chuan) 說。

  突然就記住了這麽(me) 一個(ge) 時刻,寧靜、緩慢而幽遠。在黎母山的慢時光中懷想一頭坡鹿,有著沒見麵的遺憾,也有新結識的喜悅,像一個(ge) 憂鬱的孩子忘記了所有的心事。

  五指山的錦

  她坐在地上,雙腿和腰背繃直,麵帶微笑。人坐成了一把直角三角尺。

  傳(chuan) 統的織機平鋪腿部,橫木棍和卷木棍一前一後,紅青白黃黑,五色絲(si) 線拉直,她手指動作迅速,一根根經線,一根根緯線,一把摩挲得發光的木條自由穿梭,在時間的流淌中,織著天上的雲(yun) 霞,也織著世間的繁花。

  我在五指山下的初保村遇見她。這是一座保存古貌的黎族村寨,也是被列入省級非遺的黎族杆欄建築生態自然村。十餘(yu) 座茅草屋依山就勢,上下交錯,外形像海上漂泊的船。越人“水行而山處,以船為(wei) 車,以楫為(wei) 馬,往如飄風”。船型屋也因此得名,也為(wei) 曆史的想象提供了一種物證。

  二十多年前,她嫁到這裏,生活在其中的一座屋子裏。那是她阿公在更早之前蓋的房子,蓋屋的原材料有格木、竹子、紅白藤、茅草。地上立六根柱子,柱子上端砍成樹杈狀,竹木搭骨架,以此支起屋梁。阿公親(qin) 手鋪疊的茅草,拱起船篷形的屋蓋,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就在這條“船”上。屋頂留一處可以開關(guan) 的大窗,光從(cong) 這裏照進現實、照亮生活,屋裏的人也從(cong) 這裏仰望星空、遨遊天宇。

  日子隨四季而變,幾年前,新村搬到了山上,她住進統一蓋建的磚瓦新屋。也有不變的日常,沒有農(nong) 事的時候,她仍然席地而坐,一絲(si) 一線地織著黎錦。五指山的崇山峻嶺之間,分布著廣闊的熱帶雨林,生長著野生麻、培植麻、棉花等纖維類植物。黎族的男人就是從(cong) 這些柔韌的纖維材料和麻類植物中,為(wei) 女人提取出紡織的主要原料。棉花紡紗,絲(si) 線織錦,五指山的草木,在斑斕錦色中完成一組組基因編碼。

  手中的那塊織錦耗時兩(liang) 個(ge) 月了,已然有了雲(yun) 霞的色彩。黑色的底布上,精美豔麗(li) 的紋圖是一點點鋪展的。錯紗、配色、綜線、挈花,這些繁複的技法,寫(xie) 實、誇張、變形,那些流變的圖案,最後都變成了一床被褥、一條漂亮的筒裙、一件嫁娶的織物。一塊黎錦,是時間的流逝,也是時間的合成。如夜晚般無邊無際的黑布,在她靈巧的手作之下,如點燃夜空中爆裂的焰火。所有的焰火,都帶著華麗(li) 的光芒。

  經緯日夜。她編織的一經一緯,就是一日一夜的生活。漫長的時間之下,一毫一厘,一寸一尺,世上所有細小的勞作,都是走向偉(wei) 大的每一步。黎錦光輝豔若雲(yun) 。山區野生植物中誕生的鮮豔染料,賦予棉線、麻線、絲(si) 線燦若煙霞的色彩生命。《峒溪纖誌》載:“黎人取中國彩帛,拆取色絲(si) 和吉貝,織之成錦。”不得不說,五色絲(si) 線給了黎錦生命,黎錦裏有自然的愛意,神明的美意,時間的詩意,也有世間美好的寓意。姑娘們(men) 總是把自己親(qin) 手織出的一件最滿意的花帶、手巾送給心中的情郎“帕曼”,那是忠貞之愛,也是愛之忠貞。

  在五指山腳下另一個(ge) 叫毛納的村寨,一場熱烈的黎錦時裝秀在夜幕下走起。十餘(yu) 位村民“模特”,展示著五種方言區的服飾。哈方言款式多樣、圖案豐(feng) 富,杞方言鑲飾花紋豔麗(li) ,潤方言雙麵繡錦布鑲嵌,美孚方言的紮染獨具特色,賽方言筒裙寬大色彩講究。男簡女繁,不是女人天生愛美,而是美麗(li) 的黎錦天然是獻給女性的禮物。熱情的邀請來到遠道而來的客人身旁,旋律婉轉,笑臉相迎,燈光閃爍,我也穿上一套精心織繡的黎錦服裝,加入走秀的人群之中。第一次走秀,篝火映照夜空,也照亮衣服上的錦色。在這個(ge) 並非節日的晚上,在五指山腳下,黎錦五色在每個(ge) 人的眼睛裏燃起焰火。錦色的溫度,燙熱夜晚的身體(ti) 。

  大力神、鳥獸(shou) 、花草、作物;人形紋、動物紋、植物紋、幾何紋;日月星辰、山川大地、風俗風情……太多豐(feng) 富的象征,在黎錦中呈現出豐(feng) 沛與(yu) 茂盛,日光與(yu) 流年,萬(wan) 物與(yu) 生長。毫厘寸尺,致廣大而盡精微,沒有文字的黎族人,是把文字印刻在花紋生動、燦爛奪目的黎錦之中。

  一支支火把,美麗(li) 的火,照亮我離開的夜晚,也把斑斕“錦色”的表情鑲嵌在了五指山邈遠而廣深的曠野之上。

    (本版圖片均為(wei) 李灝攝)

(責編:李雨潼)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