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與盛唐氣象論綱
作者:王樹森(安徽省中國特色社會(hui) 主義(yi) 研究中心研究員、安徽省社會(hui) 科學院副研究員)
杜甫(712—770)一生,有長達四十三年的時間是在唐玄宗“開天盛世”中度過的,但絕大多數杜詩尤其是代表作,又是在755年安史之亂(luan) 以後的十五年裏所創作。這就不免給人造成一種印象:杜詩成就的取得,主要是因為(wei) 他的亂(luan) 世經曆,而與(yu) “開天盛世”無關(guan) 。1958年,林庚發表《盛唐氣象》一文,首次以“盛唐氣象”標舉(ju) 盛唐詩歌高潮,就基本將杜甫排除在“盛唐氣象”代表詩人之外,後來更有人認為(wei) 杜詩不屬於(yu) 盛唐詩歌(參羅宗強《唐詩小史》)。實際上,一部杜詩,始終貫注著“盛唐氣象”,杜甫安史之亂(luan) 以後的偉(wei) 大創作,既根本得益於(yu) “盛唐氣象”的深遠影響,更代表詩歌史上“盛唐氣象”在李白之後的另一座高峰。
一
作為(wei) 一種“蓬勃的思想感情所形成的時代性格”(林庚語),“盛唐氣象”表現為(wei) “宏偉(wei) 氣魄、進取精神、開闊的胸懷、健康的情趣以及多姿多彩的藝術風格”(袁行霈《中國文學概論》)。不僅(jin) 與(yu) 時代關(guan) 係密切的政治詩、邊塞詩體(ti) 現出“盛唐氣象”,像孟浩然《春曉》《過故人莊》,王維《山居秋暝》《漢江臨(lin) 泛》等山水田園詩名篇,亦見“盛唐氣象”的境界活力。李白的創作,尤其代表“盛唐氣象”的高度。
“盛唐氣象”的出現,有其現實的時代社會(hui) 土壤。承接唐開國後一百多年未有中斷的上升態勢,唐王朝的國力在玄宗時期加速躍升而至頂峰,經濟繁榮、政治清朗、軍(jun) 事強大、社會(hui) 開放、人才噴湧。這個(ge) 中國曆史上的空前盛世,首先為(wei) 詩國高潮的到來提供關(guan) 鍵客觀前提。以邊塞詩為(wei) 例,一般認為(wei) ,邊塞詩所寫(xie) 無非是戰爭(zheng) 慘烈、遠戍艱辛或後方重負,但盛唐邊塞詩的昂揚奮發在詩史中僅(jin) 見。自唐太宗貞觀四年(630)擊潰東(dong) 突厥,至唐玄宗天寶中期王忠嗣、哥舒翰等人在河西隴右經營,唐朝邊境曾保持長期的和平穩定。沒有這個(ge) 背景,就不會(hui) 有王維描寫(xie) 邊塞無警的名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使至塞上》)天寶末年岑參第二次赴邊期間,天下已亂(luan) ,但岑詩中仍見“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wan) 樹梨花開”(《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的奇景,仍有“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輪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的威風,這是因為(wei) 直到安史亂(luan) 初,天山南北仍被唐朝絕對掌控,詩人身處其中,其信心自能強大如昔。
“開天盛世”也有暗影。不僅(jin) 許多盛唐詩人遭遇坎坷,且隨著玄宗後期的荒怠,王朝不斷沉淪,並最終釀成安史之亂(luan) 的大禍,但由於(yu) “開天盛世”所孕育的時代自信深入人心,詩人們(men) 依然相信未來。高適的《別董大二首》其二:“千裏黃雲(yun) 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就在送別貧困友人中表現出高昂的時代自信。李白入長安後,既領教了權貴驕橫,又感知到現實隱患,但他依然有“長風破浪會(hui) 有時,直掛雲(yun) 帆濟滄海”(《行路難》)的理想展望,李白對於(yu) “開天盛世”,屢有“聖代複元古,垂衣貴清真”“一百四十年,國容何赫然”(《古風》其一、其四十六)的判斷,這不僅(jin) 支撐起李白的時代自信,也是他在安史之亂(luan) 中參加永王軍(jun) 隊的思想根源。《永王東(dong) 巡歌十一首》亦因此熱情高漲、意氣風發,表現出“盛唐氣象”的爽朗天真。
二
杜甫完整經曆了“開天盛世”。尚在童稚時期,就領略到通都大邑的繁華;青年漫遊,進一步飽覽祖國山河的壯美;三十五歲後,他既與(yu) 李白、高適等本朝第一流詩人過從(cong) ,更得到從(cong) 最高君主到各界名流的稱揚。“憶昔開元全盛日”(《憶昔二首》其二),這種盛世經曆,是支撐杜詩取得巨大成就的生活基礎。
杜甫也有高度的自信,他年輕時說自己:“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qin) 。李邕求識麵,王翰願卜鄰。”(《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晚年還有“性豪業(ye) 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壯遊》)的回憶,可見其自信的持久。
杜甫一生以儒者自認,其儒家信念不僅(jin) 來自書(shu) 本,更源於(yu) 詩人的實際時代體(ti) 驗,這就使他的儒家信念自然呈現為(wei) 一種赤誠的時代感情。近人梁啟超稱杜甫為(wei) “情聖”,其義(yi) 正在於(yu) 此。在杜詩創作史上具有重大轉折意義(yi) 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詩,作於(yu) 杜甫歸家以後。其時杜甫不僅(jin) 已經觀察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社會(hui) 危機,更新遭“幼子餓已卒”的人倫(lun) 慘劇,但杜甫卻在詩的開頭,反複表示自己誌在效仿稷契,無論如何也不改初衷。“終愧巢與(yu) 由,未能易其節。沉飲聊自遣,放歌破愁絕”,慷慨激烈,原因就在於(yu) “生逢堯舜君,不忍便永訣。”杜甫在盛世中培育起一種堅韌的儒者深情,這是他後來在各種困境衝(chong) 擊麵前,愈挫愈勇,依然壯誌淩雲(yun) 的根本思想基礎。
三
現存杜甫安史之亂(luan) 前的作品雖少,但已充分體(ti) 現出“盛唐氣象”。他年輕時的《望嶽》:“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yun) ,決(jue) 眥入歸鳥。會(hui) 當淩絕頂,一覽眾(zhong) 山小”,不僅(jin) 寫(xie) 出泰山的雄偉(wei) ,尤其反映出一個(ge) 盛世青年詩人的壯心豪氣。這種“年少氣盛”(浦起龍《讀杜心解》),在稍後的“驍騰有如此,萬(wan) 裏可橫行”(《房兵曹胡馬》)、“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畫鷹》)等詠物詩句中,展示得更加突出。
杜甫天寶中期進入長安求仕,詩中感慨個(ge) 人遭遇,批判政治黑暗的內(nei) 容增多了,但對於(yu) 自己身為(wei) 盛唐詩人胸襟氣魄的書(shu) 寫(xie) ,仍然激越震撼。《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中“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四句對自身才能誌向的宣示,意氣縱橫。《醉時歌》寫(xie) 自己和友人鄭虔的痛飲高歌,特別是“不須聞此意慘愴,生前相遇且銜杯”的結尾,同樣見出追步李白的盛唐精神。
《兵車行》《麗(li) 人行》《同諸公登慈恩寺塔》等詩,雖以憂念時局為(wei) 內(nei) 容,但亦可見“盛唐氣象”。《兵車行》從(cong) 鹹陽橋頭送別征人的具體(ti) 場麵寫(xie) 起,但忽而山東(dong) ,忽而青海;忽而今年,忽而往古;寫(xie) 前線犧牲,是“邊庭流血成海水”;寫(xie) 後方荒蕪,是“千村萬(wan) 落生荊杞”,觀察思考都很宏闊。《同諸公登慈恩寺塔》詩中“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蒼梧雲(yun) 正愁。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lun) 丘”一段,特別能證明“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shu) ,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嚴(yan) 羽《滄浪詩話》)的評價(jia) 。
四
安史之亂(luan) 持續八年,杜甫有近五年身處前方,大亂(luan) 所帶來的一切苦難杜甫多曾親(qin) 曆。不過,杜甫始終相信王朝一定能獲得勝利。作於(yu) 此間的一係列名篇的價(jia) 值,均需要從(cong) 這個(ge) 角度加以認識。
在曆史學家看來,安史之亂(luan) 是唐王朝也是中國封建社會(hui) 由盛轉衰的分水嶺,但作為(wei) 詩人,杜甫並不相信盛世會(hui) 一去不返。唐肅宗至德元載(756),杜甫一度被安史叛軍(jun) 拘囚長安,見證了各色人物的危難,但他依然寫(xie) 出“國破山河在”(《春望》)的信心之句。《悲陳陶》詩寫(xie) 平叛軍(jun) 隊的陳陶斜慘敗,其詩旨在於(yu) 謳歌我軍(jun) 將士舍生取義(yi) 的犧牲精神,讚美廣大淪陷區民眾(zhong) “日夜更望官軍(jun) 至”的忠貞品格。《哀王孫》詩前半寫(xie) 昔日王孫如今的困苦,此後則轉為(wei) 激勵王孫善自珍攝,以待收複。“哀哉王孫慎勿疏,五陵佳氣無時無”,表達了一份堅定的王朝信念。
杜甫在逆境麵前亦能保持樂(le) 觀。《北征》詩作於(yu) 至德二載詩人因疏救房琯被肅宗墨製放還之後,照理說詩中應彌漫著苦悶失落的意緒。但詩在回顧安史之亂(luan) 發生兩(liang) 年來的戰爭(zheng) 創傷(shang) ,實寫(xie) 羌村妻小的生存維艱同時,又穿插“青雲(yun) 動高興(xing) ,幽事亦可悅”一段對自然界生機活力充滿欣喜的刻畫,與(yu) “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羅列”一段對小兒(er) 女嬌癡調皮情態近乎戲筆的描繪,讓人幾乎忘記戰爭(zheng) 還在持續。如果注意到“昊天積霜露,正氣有肅殺。禍轉亡胡歲,勢成擒胡月。胡命其能久?皇綱未宜絕”一段對收複失地的展望,特別是結尾“園陵固有神,灑掃數不缺。煌煌太宗業(ye) ,樹立甚宏達”四句堅信王朝基業(ye) 永固的表達,可知杜甫的樂(le) 觀之源。
杜甫並非無視戰爭(zheng) 的殘酷,但他絕不因此而悲觀。《贈衛八處士》《彭衙行》兩(liang) 詩所攝取的離亂(luan) 時代的生活暖景與(yu) 人間暖意,即反映出杜甫的積極態度。《洗兵馬》詩中對中興(xing) 諸將的稱頌與(yu) 對亂(luan) 後重建的暢想,尤其表現出杜甫的信心滿懷。著名的“三吏”“三別”作於(yu) 九節度相州慘敗重大反複後,詩人一麵矜懷前線軍(jun) 民,但又不斷激勵他們(men) 能同仇敵愾。《新婚別》中的新婚妻子,麵對自己與(yu) 從(cong) 軍(jun) 夫婿“暮婚晨告別”的匆忙,先是哀怨,但隨即又向征人致以“勿為(wei) 新婚念,努力事戎行”的祝詞。《垂老別》中那位“子孫陣亡盡”的老翁,麵對國難,依然慷慨從(cong) 軍(jun) ,“男兒(er) 既介胄,長揖別上官”。更表現一股令人感佩的豪壯。
五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杜甫棄官,踏上了一個(ge) 無法預測的前途。但越是艱難苦恨,杜甫越是鬥誌昂揚。逗留秦州、同穀期間的有關(guan) 名作,首先表現出“盛唐氣象”的風神延續。
杜甫經停秦、同時,安史之亂(luan) 仍在遷延,而西疆又開始不穩。杜甫尤其在詩中表達其激揚的戰鬥意誌。《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五:“南使宜天馬,由來萬(wan) 匹強。浮雲(yun) 連陣沒,秋草遍山長。聞說真龍種,仍殘老驌驦。哀鳴思戰鬥,迥立向蒼蒼。”清人沈德潛評此詩:“伏櫪長鳴,隱然自寓。”(《唐詩別裁集》)浦起龍評結尾兩(liang) 句:“乃因神馬而思建功,隻就馬說,壯心自露。”(《讀杜心解》)盡管已在邊鄙,但報國之誌依然勃發。
杜甫西行途中曾遭遇一些輕慢,這也讓其生出盛唐式的激憤。“孰雲(yun) 網恢恢,將老身反累。千秋萬(wan) 歲名,寂寞身後事”(《夢李白二首》其二),雖是感慨李白命運,也不能說沒有杜甫生命體(ti) 驗。麵對世態澆薄,杜甫不願妥協。自寓性質明顯的《佳人》詩,既批判“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的社會(hui) 現象,更表達“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獨立不遷。那根寒秋晚暮中的翠竹,寓示關(guan) 中佳人的品格,更象征盛唐杜甫的人格。
六
杜甫居蜀六年(759—765),確實催生一類蕭散自然風格的別調,但《蜀相》《歲暮》《聞官軍(jun) 收河南河北》《登樓》《丹青引贈曹將軍(jun) 霸》等傑作,仍湧動著“盛唐氣象”,證明杜甫即便生活安定,也未忘記自己作為(wei) 盛唐詩人的使命。
杜甫後期多有詠諸葛亮的名作,初抵成都的《蜀相》是第一篇。詩前三聯對諸葛亮的崇敬、追思和一生功業(ye) 的讚頌,一般詩人也能想到、寫(xie) 到,隻是不如杜詩出色而已。而結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卻異軍(jun) 突起,別出新意,把諸葛亮鞠躬盡瘁又齎誌以歿的遭遇化為(wei) 一種千古英雄的悲劇來寫(xie) ,知其不可為(wei) 而為(wei) 之,不是出於(yu) 無奈,而是一種堅定的使命感,這就將諸葛亮的悲劇提高到崇高的悲劇美的高度,和晚唐詠諸葛詩的宿命感相比,完全是兩(liang) 種不同的境界。這最能體(ti) 現杜甫精神品格,更是“盛唐氣象”的重大發展。後來杜甫的五律《歲暮》,即在描寫(xie) 時代危局與(yu) 自身飄零之後,轉出“濟時敢愛死,寂寞壯心驚”這兩(liang) 句誌在濟時救世的鏗鏘誓言。《蜀相》與(yu) 《歲暮》這兩(liang) 首名作結聯的突然提振,代表盛唐責任感使命感在亂(luan) 世中的激蕩。
杜甫一直牽念王朝安危,所以當唐代宗廣德元年(763)安史之亂(luan) 平定的消息傳(chuan) 來,他立刻以狂喜之心寫(xie) 出《聞官軍(jun) 收河南河北》這首“生平第一快詩。”(浦起龍《讀杜心解》)廣德元年十月至廣德二年間,北方因為(wei) 郭子儀(yi) 等人的撐拄,使唐王朝再次走出吐蕃占領長安長達半月的險境,西南邊防壓力也在嚴(yan) 武的經營下而有所緩解,《登樓》即因此表現出高昂的情緒。詩中間四句:“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yun) 變古今。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既讚美西南春色的籠蓋天地、終古常新;更感歎唐王朝在內(nei) 亂(luan) 外患相繼的風雨中屹立不倒。沒有對王朝的充分信心,就不會(hui) 寫(xie) 出那樣闊大的境界。
作於(yu) 蜀中後期的《丹青引贈曹將軍(jun) 霸》詩,一般多據“途窮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貧。但看古來盛名下,終日坎壈纏其身”一段闡釋詩旨,但全詩最精彩處還是在於(yu) 描寫(xie) 玄宗朝著名畫家曹霸“一洗萬(wan) 古凡馬空”之繪畫才能以及他所受到的“開元之中常引見”的特殊禮遇。“開天盛世”是那樣一個(ge) 光明向上的偉(wei) 大時代,無論是誰,隻要自負有經濟之才、專(zhuan) 門之能,就比封建社會(hui) 裏其他任何時代都更容易被發現、被承認、被賞識。杜甫自己也曾“氣衝(chong) 星象表,詞感帝王尊”(《奉留贈集賢院崔於(yu) 二學士》)。正因如此,杜甫麵對眼前坎坷,更容易追懷當年盛世。體(ti) 現於(yu) 詩中的,就仍是盛唐的豪邁。
蜀中杜詩中的“盛唐氣象”,甚至在他的絕句中也有突出體(ti) 現。著名的《絕句四首》其三:“兩(liang) 個(ge) 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dong) 吳萬(wan) 裏船。”前兩(liang) 句隻是尋常寫(xie) 景,而後兩(liang) 句卻陡轉出一種籠統今古、視通萬(wan) 裏的氣象,這正是典型的盛唐之音。
七
夔州杜詩量大質優(you) ,是杜甫一生創作的頂點。不過其詩史價(jia) 值,並非體(ti) 現在對時代的記錄,而是使中國詩史中“盛唐氣象”,攀登上另一座沉雄悲壯的高峰。
夔州杜詩的沉雄悲壯,首先體(ti) 現在展現了一個(ge) 愈是艱危愈顯堅強的壯心。“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宿江邊閣》)、“時危關(guan) 百慮,盜賊爾猶存”(《西閣夜》)、“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江上》)、“杖藜歎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白帝城最高樓》)。滯留夔州的三年間(765—768),杜甫不僅(jin) 確知盛世無法重回,也最終承認自己無緣北歸,但其壯心正在這絕境中被強力反激。作於(yu) 夔州的《古柏行》,是杜甫另一首詠諸葛亮的名作,旨在激勵棟梁之材以孔明為(wei) 師永葆卓然挺立的品格。“誌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wei) 用”,是與(yu) 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去複還來”(《將進酒》)形異實同的另一種盛唐壯心表達。詩人此時創作的《詠懷古跡五首》《諸將五首》《八哀詩》等大型組詩,就旨在以曆史深處的正麵典型激揚壯心。《詠懷古跡五首》其三詠王昭君:“群山萬(wan) 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zhong) 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麵,環佩空歸夜月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清人王嗣奭比較王昭君與(yu) 杜甫悲劇命運的相似之處,認為(wei) 詩“悲昭以自悲也。”(《杜臆》)悲則悲矣,但王昭君遠赴異域,卻頑強演奏琵琶音曲,這與(yu) 杜甫明知“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南征》)也不願罷吟擱筆,確是高度仿佛的悲壯。
以《秋興(xing) 八首》《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並序》為(wei) 代表的古、律巔峰之作,更書(shu) 寫(xie) 了一種蕩氣回腸的盛世深情。《秋興(xing) 八首》詩固然寫(xie) 到了自己的孤舟漂泊,但滄江歲晚之時,詩人不僅(jin) 沒有萬(wan) 念俱灰,反而驚憶起當年近侍君主的人生壯事,並由此進一步將情思引向他的故國與(yu) 故園。在詩人意念深處,大明宮雄偉(wei) 宏壯,終南山巍峨連綿;唐玄宗儀(yi) 仗莊嚴(yan) ,楊貴妃風華絕代;曲江宴會(hui) 富麗(li) 非凡、詩人遊賞興(xing) 會(hui) 無前。太多盛世榮光皆曾為(wei) 自己所躬逢。如今雖然時空遠隔,但既說“百年世事不勝悲”,緬懷盛世;更說“秦中自古帝王州”,禮讚長安,可見詩人情深難舍。《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詩因作者在夔州欣賞李十二娘的舞蹈而寫(xie) ,但無論是全詩主體(ti) 還是詩前長序,重點都在於(yu) 回憶李十二娘的老師,玄宗時期著名舞蹈家公孫大娘的盛世神采。特別是“一舞劍器動四方”一段對公孫氏精妙舞藝的傳(chuan) 神刻畫,尤其傾(qing) 注了杜甫的一片盛世深情,隻有理解這種盛世深情,才能真正認識夔州杜詩最奪目的光輝。
《水經注·江水》雲(yun) :“白帝山城……,西南臨(lin) 大江,瞰之眩目。唯馬嶺水差逶迤,猶斬山為(wei) 路,羊腸數轉,然後得上。”但杜甫寫(xie) 夔州山水的名句,無不展示出一種與(yu) 本來陰鬱逼仄地貌截然不同的壯闊奔騰。“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高江急峽雷霆鬥,古木蒼藤日月昏”“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yun) 接地陰”,其詩境之蒼茫、雄壯、闊大、遼遠,後人再難企及。被胡應麟譽為(wei) “古今七言律第一”(《詩藪》)的《登高》:“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wan) 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前四句寫(xie) 秋氣、秋聲,深秋的大江之景,已經足夠混茫闊大,腹聯中“百年”“萬(wan) 裏”等抒懷詩語更將人帶進特別廣遠的時空境界。近人王國維雲(yun)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le) ,亦人心中之一境界。”(《人間詞話》)夔州杜詩所寫(xie) ,根本上是一個(ge) 終生信奉“盛唐氣象”的盛唐詩人心中的夔峽大江,是依據盛唐心境所創造的盛唐詩境。
八
唐代宗大曆三年(768)春,杜甫出峽,在流離老病中走完了生命的最後兩(liang) 年。人生近暮,但杜甫仍關(guan) 切四方十年的紛紛殺氣,更愁望雲(yun) 山邈遠的直北長安。彌留之際,他還痛感於(yu) “軒轅休製律,虞舜罷彈琴”“戰血流依舊,軍(jun) 聲動至今”(《風疾舟中伏枕書(shu) 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qin) 友》)。杜甫太看重他生長於(yu) 斯的盛唐時代,除了與(yu) 其同生共死,幾乎別無選擇。
他的《江漢》:“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片雲(yun) 天共遠,永夜月同孤。落日心猶壯,秋風病欲蘇。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依舊有報效國家的盛唐壯心。他的《江南逢李龜年》:“岐王宅裏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依舊見永誌不忘的盛世深情。他的《登嶽陽樓》:“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吳楚東(dong) 南坼,乾坤日夜浮。親(qin) 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an) 山北,憑軒涕泗流”,更是“胸襟、氣象,一等相稱”(黃生《杜詩說》)的盛唐絕唱。前人每以此詩與(yu) 孟浩然《臨(lin) 洞庭湖贈張丞相》對讀。其實,從(cong) 孟浩然到杜甫,從(cong) “昔聞”到“今上”,正可見“盛唐氣象”穿越時空的接力與(yu) 高揚。
杜甫從(cong) 來都是盛唐詩人,杜詩始終屬於(yu) “盛唐氣象”。安史亂(luan) 前,因為(wei) 時代健康,杜詩表現出和其他盛唐詩歌一致的光明開展。親(qin) 曆安史之亂(luan) ,使杜甫強化了“盛唐氣象”中看重信念、強調鬥爭(zheng) 等優(you) 秀品格。居留蜀中,杜甫時刻保持濟時救世的盛唐精神。當盛世杳然,一身漂蕩之後,淹蹇夔州的杜甫尤其以一個(ge) 盛唐詩人的壯心與(yu) 深情,使“盛唐氣象”登上另一座沉雄悲壯的高峰。直至生命最後,杜甫還能在湖湘大地唱出盛唐的壯歌。這就是杜甫與(yu) “盛唐氣象”的關(guan) 係。中國詩史中的“盛唐氣象”,是伴隨杜甫的永別,才真正走向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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