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為赤子”的唐湜
作者:吳思敬
去年“五一”假期,收到曹淩雲(yun) 先生快遞的《生為(wei) 赤子——唐湜與(yu) 他的文友們(men) 》一書(shu) 的文稿,於(yu) 是足不出戶,沉浸在閱讀之中,也喚起了我對詩人唐湜先生的記憶和懷念。
1984年12月,唐湜先生來北京參加中國作家協會(hui) 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hui) 。1985年元旦那天休會(hui) ,唐湜在駱寒超先生的陪同下,來到王府井菜廠胡同7號我的家中,這是我與(yu) 唐湜的首次見麵。唐湜個(ge) 子不高,身材微胖,學識淵博,平易近人,對詩歌理論饒有興(xing) 趣,我們(men) 很談得來。此後唐湜先生來北京,或是為(wei) 永嘉昆劇團聯係來京演出,或是為(wei) 聯係出版他的著作,總會(hui) 到寒舍一敘,聊興(xing) 大發,海闊天空——聊辛笛看淡金錢向國家捐出巨款,聊陳敬容的“紅顏薄命”,也聊他自己,當年的英俊小生,現在是“人老珠黃”……就這樣不知不覺聊到深夜。
上世紀90年代,我搬到朝陽門外芳草地西街後,他就很少來我家了,但是書(shu) 信沒有中斷過。有時他還會(hui) 讓我幫他做些具體(ti) 的事,比如三聯書(shu) 店出版他的《新意度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他的《霞樓夢笛》,他就委托我到出版社去代他領樣書(shu) ,然後分別送給謝冕、孫玉石、洪子誠等在京的朋友。我在與(yu) 出版社編輯的接觸中才知道,那時像他這樣的大詩人出書(shu) 也有許多難處。比如編《新意度集》,唐湜40年代後期寫(xie) 過一些論辯文章,有的長達一萬(wan) 多字,就沒有收進去。為(wei) 出詩集《霞樓夢笛》,唐湜花了6000元,又買(mai) 了幾百本書(shu) ,由於(yu) 隻印1500冊(ce) ,出版社也沒能賺錢。
《新意度集》出版後,唐湜來信,希望我為(wei) 他寫(xie) 一篇書(shu) 評。我自然責無旁貸,寫(xie) 出《閃爍的光,透明的霧——〈新意度集〉讀後》一文,發在《讀書(shu) 》1991年第11期上。唐湜針對我的評論,來信說文章將他多年前那些零散的論點連綴成了完整的網絡,十分可喜。“文中沒有提我對古典詩論,如《文心》《詩品》的喜愛,隻就西方詩論對我的引導,似乎不甚全麵,可這是小缺陷,可以不提;您提走鋼絲(si) ,很妙,我是想來個(ge) 中西融合,也‘弘揚一點民族文化’。”現在看來,我的書(shu) 評盡管在開頭提到唐湜和他的“九葉”文友“是一群在西方文化與(yu) 中國傳(chuan) 統文化間走鋼絲(si) 的技藝高超的能手”,但是在後文的具體(ti) 評述中,我隻是論證了唐湜對外國詩學理論攝取的一麵,而未對他對中國古代詩歌理論的繼承展開論述,確實是很大的不足。特別是當我在《生為(wei) 赤子》中讀到唐湜小時候的家學,舅舅王季思對他的耳提麵命,上中學後他對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的癡迷與(yu) 受到的古典戲曲文化的熏陶,我這才深深地感覺到自己對唐湜還是太缺乏了解了。
我與(yu) 唐湜先生見的最後一麵,是2003年11月4日在溫州師範學院召開的“21世紀中國現代詩第二屆研討會(hui) 暨唐湜詩歌創作座談會(hui) ”上。那時唐湜已是老態龍鍾,雙腿幾乎邁不開步,要有人架著才能小步行走,說話也不利索,說得很短,有時甚至詞不達意。會(hui) 場上,我隻能凝視著他,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向他表示問候,我們(men) 無法作更多的交談了。
從(cong) 記憶中拉回到《生為(wei) 赤子》這部書(shu) 中來,44篇散文合起來可以看成是一部以詩人唐湜為(wei) 中心的文學傳(chuan) 記,講述了唐湜和莫洛、趙瑞蕻、金江、林斤瀾等文友的成長經曆和心路曆程。這種眾(zhong) 星拱月的寫(xie) 法,既突出了唐湜的主人公身份,側(ce) 重他的生命與(yu) 創作,同時又把他放到具體(ti) 的環境中,用相當的筆墨寫(xie) 他周圍的朋友,從(cong) 而充分顯示了唐湜的生存環境及創作語境,揭示了他成長的內(nei) 因。
《生為(wei) 赤子》中,寫(xie) 到唐湜小時候,舅舅王季思“把從(cong) 外地帶來的唱片放給他聽,其中有昆劇《連環記·梳妝擲戟》《林衝(chong) 夜奔》,有京劇《單刀會(hui) ·訓子》《玉堂春》,有《牡丹亭》《長生殿》等,這些南北曲文采璀璨,詩情盎然,旋律旖旎,還帶有一股雄豪之氣,唐湜一聽再聽,喜不自禁,聽得多了,他也學著哼唱幾句,自得其樂(le) ”——這段文字寫(xie) 出了唐湜對戲曲的癡迷與(yu) 酷愛,這不僅(jin) 為(wei) 唐湜五六十年代寫(xie) 劇評、寫(xie) 劇本、研究南戲找到了依據,也為(wei) 他後來所寫(xie) 的大量曆史題材和神話題材的長詩找到了依據。又如寫(xie) 唐湜上學時,在表兄家的書(shu) 房裏發現了多本新月派的詩集,他很喜歡,想認真閱讀,就與(yu) 表兄商量,拿自己一箱高麗(li) 紙的小說換取《新月詩選》和何其芳的《畫夢錄》《預言》,表兄同意了。他如獲珍寶,放學後就躲在自家老宅的東(dong) 樓,沉醉在明朗純淨的詩意中。正是有了這些具體(ti) 生動的描寫(xie) ,我們(men) 才知道唐湜深厚的詩學修養(yang) 的淵源。
在書(shu) 中,我們(men) 還看到,從(cong) 青年時代開始,唐湜一路走來,百般曲折,曆盡艱辛:“自由是唐湜生命中的活水,稍得滋潤,心田裏就會(hui) 抽出綠芽,胸中的壯誌就會(hui) 蘇醒過來,他念念不忘的還是寫(xie) 作,雖然寫(xie) 作給他帶來受苦和災難。他白天一邊勞動,一邊構思創作,到了夜晚,往往一覺醒來,靈感被激活,就在床上倚枕下筆,直到晨曦微露。”
唐湜的文友,是一批充滿理想信念的知識分子,他們(men) 以強烈的愛國激情,投身於(yu) 革命事業(ye) ,無私奉獻,學業(ye) 有成,彼此間也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書(shu) 中有一段唐湜與(yu) 趙瑞蕻、莫洛、胡景瑊等在甌江出遊時的描寫(xie) :
甌江上最多的是兩(liang) 頭尖尖、形似蚱蜢的木船,稱為(wei) 舴艋船,船頭張開白帆,船公持篙把槳佇(zhu) 立於(yu) 船尾。這種船輕巧靈便、艙深耐載,順流而下或溯江前行,遇淺水用篙,遇深水用槳,順風則揚起白帆。
江岸邊這幾位年輕學子觸景生情,不由得背誦起古詩來。唐湜吟誦的是李清照的《武陵春》:“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隻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莫洛朗誦陸遊的《甌江遇險轉安》:“溪流亂(luan) 石似牛毛,雨過狂瀾勢轉豪。寄語河公莫作戲,從(cong) 來忠信任風濤。”趙瑞蕻朗誦了北宋溫州知州楊蟠的《詠溫州》:“一片繁華海上頭,從(cong) 來喚作小杭州。水如棋局連街陌,山似屏幃繞畫樓。”胡景瑊卻高聲唱起極富甌越特色的《拉纖歌》:“日頭出冬嗬,嗨喲!肩頭硬梆嗬,嗨喲!一步一挺嗬,嗨喲!拔灘輕鬆嗬,嗨喲!”胡景瑊歌聲未落,三位好友接上去齊唱:“兄弟們(men) 耶,嘿喲!加油幹,嘿喲!水急灘險我不怕耶,管他肩頭破,嘿喲!兄弟們(men) 耶,嘿喲!”
在這些青年學子的歡唱中,他們(men) 風華正茂的才情與(yu) 展翅欲翔的抱負充分展示出來。
詩集《霞樓夢笛》貫穿著唐湜少年時的憧憬、中年時的沉鬱與(yu) 晚年時的夢幻,但為(wei) 什麽(me) 唐湜把這些詩作題為(wei) “霞樓夢笛”?曹淩雲(yun) 給出了確切的答案:因為(wei) 唐湜的書(shu) 房叫飛霞樓,“站在書(shu) 房的窗口,能望見鄰近山上的一個(ge) 飛霞洞,傳(chuan) 說洞口曾經長有片片蘆葦,可以做成一個(ge) 個(ge) 蘆笛,年輕時的唐湜最愛站在這窗口吹奏蘆笛”。這又是文學地理學上的一個(ge) 發現!由飛霞樓上的蘆笛聲,我們(men) 會(hui) 自然地想到法國詩人阿波利奈爾那句有名的詩:“我有一根蘆笛,是我不曾和法蘭(lan) 西將軍(jun) 的手杖交換的。”就這樣,一根蘆笛,把東(dong) 西方兩(liang) 位大詩人的心連在一起了。
人類在時間中生活,曆史在時間中形成。如今,唐湜和他身邊的好友都已駕鶴西去,一個(ge) 時代結束了,但他們(men) 的輝煌人生不能被忘記。草成此文,以對我所熱愛的唐湜先生和他的文友表示真誠的敬意與(yu) 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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