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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人間】“耀我”之光

發布時間:2023-11-28 10:16: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煙火人間】

  作者:李駿虎(山西省作協主席)

  我第一次看到太陽雨,約莫是八九歲的時候,那種被自然之大美撼動心魄的體(ti) 驗,與(yu) 多年後在海上看到晚霞中翱翔的海鷗時相仿。

  那天,隔壁奶奶來我家串門,跟我奶奶正在堂屋裏閑說話,外麵的天空慢慢地上了雲(yun) ,落下一陣急雨。不大會(hui) 兒(er) 雨聲小了些,奶奶擔心我在昏暗的光線中看書(shu) 看壞眼睛,就抱怨了一句:“這娃不聽話,說了也不聽!”隔壁奶奶就支使我說:“娃啊,你給奶奶出去看看‘耀我’出來沒有?這雨下得把人急躁的,一會(hui) 兒(er) 後晌還要到‘姑姑廟’上去看戲!你奶奶腳小走不了遠路,奶奶帶你去。”

  在我的家鄉(xiang) ,祖祖輩輩都把太陽叫“耀我”,很長的歲月裏,我一直以為(wei) 這是“照耀著我”的簡稱,覺得家鄉(xiang) 人民還挺詩意。後來才明白這兩(liang) 個(ge) 字裏居然包含著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

  我自小愛看戲,聽到這話立馬放下書(shu) 。當我掀開門簾子來到屋外,看到院子裏的景象就呆住了。我家院子很大,遠處豬圈邊是棵一摟粗的大椿樹,屋前的兩(liang) 棵梧桐樹遮天蔽日。此時正是農(nong) 曆四月末,再有個(ge) 把月就可以開鐮收麥了,布穀鳥和斑鳩在樹冠頂端的茂密葉叢(cong) 中撲扇著翅膀上的雨珠,偶爾發出各自的鳴叫;家鴿早就回到屋簷下天窗裏的窩中舒服地“咕嚕咕嚕”著,麻雀們(men) 傻呆呆地瑟縮在樹枝上任憑雨線抽打。讓我發呆的不是這些景象,這些都是我司空見慣的,震懾住我心魄的是籠罩著這一切的“耀我”之光——清新燦爛的陽光照耀著院子裏的樹木和生靈,它從(cong) 遮蓋著院子的各種樹木的葉隙間投射下來,像一道道金色的箭矢射進泛著七彩水泡的水窪裏,在無數金色的光束中,急雨如珍珠編織的珠簾展開在亮堂堂的院子裏,如夢如幻。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太陽雨,一時如同木雕泥塑。過了一會(hui) 兒(er) 才緩過神來,大叫一聲便狂喜地衝(chong) 進了金色的雨中,如同進入了一個(ge) 奇幻的夢境,我大聲歡呼著,在院子裏的樹木和水窪間奔跑,體(ti) 會(hui) 著內(nei) 心中審美覺醒時的瘋狂。

  急雨把村莊衝(chong) 洗得分外幹淨清爽,來得快去得也快,雨水沒來得及使村莊的道路變得泥濘,就一路猛衝(chong) 向著村西的小河奔湧而去。黃昏到來之前,早早吃過晚飯的人們(men) 夾著板凳,扛著杌子,提著馬紮子,絡繹穿過村西的田野,在黑青色的麥田中說笑著走向古老幽深的河穀,多數是老婆婆、老漢漢帶著娃娃們(men) ,有我這樣的半大小子,也有要背著去的小娃娃,家裏有驢的就在驢背上馱一排孩子,牽著仿佛跛腿般的瘦驢一顛一顛朝前走。明明人歡馬叫、孩子哭鬧大人嗬斥很是熱鬧,在霞光中的曠野上卻有著一種莫名的肅穆莊嚴(yan) 。

  曆時近兩(liang) 個(ge) 月的“姑姑廟”廟會(hui) 已經接近尾聲,卻一天比一天熱鬧,大車和拖拉機多到得在很遠的地方就停下來,坐車的人們(men) 下來跟我們(men) 一起走路去廟會(hui) 。鄉(xiang) 間的廟會(hui) 也是貿易大會(hui) ,大到賣騾馬牛驢、水缸糧食甕的,小到吹糖人、賣針頭線腦的,帳篷攤點鱗次櫛比、熱鬧非常,人們(men) 摩肩接踵如同嗡嗡鬧鬧的蜂房。隔壁奶奶緊緊地拽著我瘦筋筋的胳膊,生怕我擠丟(diu) 了。她不愛逛集市,一心想著快點擠到廟裏的戲台下,不能誤了開場大戲。

  好容易來到那座高大巍峨的門樓下,上麵掛著一塊匾額,我以為(wei) 寫(xie) 的是“姑姑廟”,在被隔壁奶奶拉拽著擠進去的瞬間仰頭看了一眼,寫(xie) 的卻是“唐堯故園”。園中人更多更吵,我個(ge) 子小,幾乎四麵都是人牆,然而隔壁奶奶聽到人們(men) 嚷嚷:“戲要開演了!”她便奮起神勇拉著我從(cong) 人縫裏奇跡般地來到了戲台下,就勢把我往上一托,說:“娃娃家上戲台去沒人管你!”我就攀上了戲台邊沿,那裏已經有好幾個(ge) 跟我差不多大的“猴娃子”了。我們(men) 坐在大幕的外麵扮鬼臉,可誰也不敢鑽進幕布底下去瞅裏麵的光景。隔壁奶奶剛在前幾排擠出一個(ge) 空檔放下馬紮子坐好,戲台上的電鈴就響了,聲浪低下去一些。這是預備鈴,聲音低而柔和,卻是人們(men) 翹首以盼的。幾分鍾後,一陣更為(wei) 高亢激越的電鈴聲響過,戲台下的人山人海頓時鴉雀無聲,連那些賣冰棍和瓜子的小販也不敢出聲了。大幕在或急或緩的嗩呐二胡旋律中緩緩拉開,隻見被花布套著的一張桌子兩(liang) 把椅子出現在戲台中央。角兒(er) 還沒有出來,台下觀眾(zhong) 就搶著報出戲名了。

  在我們(men) 晉南鄉(xiang) 村,人們(men) 最愛看的是蒲劇和“眉戶兒(er) ”,廟會(hui) 上劇目不是很多,最受歡迎的是《殺狗勸妻》《三對麵》《楊排風》《穆桂英招親(qin) 》,輪番上演,人們(men) 還是百看不厭。也會(hui) 有角兒(er) 來,引起老百姓的陣陣歡呼,比如蒲劇名家任跟心的保留曲目《掛畫》老百姓最愛看。任老師那時候還很年輕,一身丫鬟裝扮,輕盈地跳上細細的圈椅背,穿著鑲有小毛球的繡花鞋的雙腳跳來跳去,動作俏皮,優(you) 美流暢。台下的人們(men) 為(wei) 她捏一把汗,心裏驚歎著卻大氣也不敢出,生怕她摔下來,然而藝高人膽大,她總是能有驚無險地完成表演。人們(men) 喜愛任跟心,幾乎家家都掛著她的劇照年畫。我最愛看的是武生戲,之前看的是熱鬧,可就在看完太陽雨的那天晚上,我趴在戲台邊沿上,看著那個(ge) 武生甩掉頭上的纓盔,雙腿跪地一邊甩著馬尾長發,一邊悲愴地唱著心中的懊悔,我忽然間看到他的臉在燈光下閃著光,仔細一看是滿臉的淚水。我心想唱個(ge) 戲他怎麽(me) 真的就哭了?一摸自己的臉,竟然也是滿臉的淚水。就在那一天裏,我在太陽雨中完成了審美的覺醒,在戲台上武生的淚水裏感悟到了藝術與(yu) 人生的真諦。

  廟會(hui) 上演的戲當然首先是娛神的,所以戲台的台口衝(chong) 著大殿,很多年裏我一直以為(wei) 戲台對麵的大殿上掛的匾額是“姑姑殿”,直到參加工作後作為(wei) 縣報的記者去廟會(hui) 上采訪,才赫然發現大殿匾額上寫(xie) 的是“娥皇女英殿”。翻閱史料,才明白這看似鄉(xiang) 野民俗的廟會(hui) 居然是上古曆史文明的傳(chuan) 承——我的家鄉(xiang) 山西洪洞縣甘亭鎮相傳(chuan) 是堯帝故裏,自古這裏的人們(men) 就把堯王稱作“爺爺”,把堯王的兩(liang) 個(ge) 女兒(er) 娥皇和女英稱為(wei) “姑姑”。相傳(chuan) 當年,帝堯老年訪賢時在曆山遇到舜,為(wei) 了考驗他“以觀其內(nei) ”,就把一雙女兒(er) 嫁給他。每年農(nong) 曆三月三,我家鄉(xiang) 的人們(men) 都會(hui) 抬轎穿越20多個(ge) 村莊去往汾河西邊的曆山,把兩(liang) 位“姑姑”接回來,住到四月二十八,曆山那邊的人們(men) 又會(hui) 抬轎來到唐堯故園,把他們(men) 的“娘娘”接回去,這期間人們(men) 就會(hui) 在唐堯故園舉(ju) 行近兩(liang) 個(ge) 月的“姑姑廟”廟會(hui) 。這個(ge) “接姑姑、送娘娘”民俗活動,曆經千百年而從(cong) 未中斷,以活標本的形式佐證了中華文明的連續性,每年都會(hui) 有十萬(wan) 上下民眾(zhong) 參與(yu) ,沿途村莊的群眾(zhong) 焚香遮道、高接遠送。2008年,洪洞走親(qin) 習(xi) 俗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an) 名錄。

  我請教鄉(xiang) 間學者方才知道,“耀我”,其實就是家鄉(xiang) 土語“堯王”的發音,人們(men) 把堯王的功德視為(wei) 太陽,正如《史記·五帝本紀》所載:“其仁如天,其知如神,就之如日,望之如雲(yun) 。”

  《光明日報》(2023年11月27日 01版)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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