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yu) 穎

　　最近熱播的電視劇《當家主母》口碑撲了，世界級非遺技藝——緙絲(si) 作為(wei) 串起劇情主線的絕對“主角”，卻值得人們(men) 投來關(guan) 注的目光。

　　“被雕刻了的絲(si) 綢”，指的就是緙絲(si) 。這是唯一不能被機器替代的織造工藝，也因而有“一寸緙絲(si) 一寸金”之稱。它究竟凝結著怎樣的智慧與(yu) 匠心，價(jia) 值堪比黃金？它又如何與(yu) 書(shu) 畫藝術緊密相連，驚豔了時光？

　　——編者

　　作為(wei) 織物名稱的“緙絲(si) ”，源於(yu) 外來音譯詞，實證古絲(si) 綢之路上的東(dong) 西交流

　　蠶絲(si) 原產(chan) 於(yu) 中國，而緙織工藝卻是沿古絲(si) 綢之路傳(chuan) 入漸進而成。

　　緙織工藝東(dong) 傳(chuan) 而至織出緙絲(si) ，應始於(yu) 唐代。據洪浩（1088-1155）在《鬆漠紀聞》卷一中記載：“回鶻自唐末浸微，本朝盛時，有入居秦川為(wei) 熟戶者，……又以五色線織成袍，名曰剋絲(si) ，甚華麗(li) 。”言及唐末至北宋時回鶻人於(yu) 秦川織剋（緙）絲(si) 作袍。這說明已有回鶻人織作緙絲(si) ，並傳(chuan) 入其與(yu) 漢人雜居的內(nei) 地。又宋人莊綽（約1079-1149）在《雞肋篇》中生動描述所見緙絲(si) 技藝，文中記載：“定州織刻絲(si) ，不用大機，以熟色絲(si) 經於(yu) 木棦，隨所欲作花草禽獸(shou) 狀。以小梭織緯時，先留其處，方以雜色線綴於(yu) 經緯之上，合以成文，若不相連，承空視之，如雕鏤之象，故名刻絲(si) 。如婦人一衣，終歲可就。雖作百花，使不相類亦可，蓋緯線非通梭所織也”。莊綽見到當時定州的緙絲(si) 工匠將經過精煉之後的絲(si) 線染上各種顏色，分別繞在木杆上成為(wei) 一束。當要緙織動植物紋樣的時候，根據紋樣所設計好的顏色用小梭子來分別將不同色彩預留位置逐一織入對應顏色的緯線，等到所有顏色都織完後，合起來看便是織出色彩斑斕、豐(feng) 富多樣的花鳥圖案。現在通用的緙絲(si) 工藝內(nei) 容基本上和莊綽所見大體(ti) 相同，蘇州地區還沿用著類似的緙絲(si) 機，用裝有各色絲(si) 線的小梭子在經線上來回緙織，並用小撥子打緊之後，慢慢顯出圖案來，所謂“通徑回緯”緙絲(si) 工藝。但對於(yu) “刻”的由來，莊綽的推測並不準確，而同時代人洪浩所記“剋”更為(wei) 準確，在其他宋時文獻中也更為(wei) 多見。

　　據洪浩所言，緙絲(si) 自唐起傳(chuan) 入中國，與(yu) 如今所發現的唐緙絲(si) 文物相吻合，比如新疆吐魯番地區、甘肅敦煌藏經洞和青海都蘭(lan) 等地都曾出土過唐代緙絲(si) ；日本奈良東(dong) 大寺正倉(cang) 院中也藏有傳(chuan) 世的唐代緙絲(si) 實物。緙絲(si) 東(dong) 傳(chuan) 之後，於(yu) 宋時興(xing) 盛至極，時稱“刻絲(si) ”“克絲(si) ”“剋絲(si) ”，至明代仍沿稱“克絲(si) ”。據考，這種織物名稱源於(yu) 外來音譯詞，“kè”為(wei) 其音。通過追溯語言的流變和織物品種織造工藝並論，有英語對應詞kilim，專(zhuan) 指緙織毛毯。這個(ge) 詞源自古波斯語，在阿拉伯語和土耳其語中也有相近詞，該詞在巴爾幹地區有多種古變體(ti) ，流傳(chuan) 區域非常廣泛，在《漢書(shu) 》被音譯為(wei) “罽”。這說明緙毛作為(wei) 常見物品在漢時古絲(si) 綢之路上流傳(chuan) 廣泛。同樣，在新疆和田山普拉墓葬中出土過一件漢晉時期的人馬武士圖案的緙毛，便是其代表之一，也是重要的東(dong) 西交流的實證。

　　然而，現在通用“緙絲(si) ”之名，是來自清代汪汲在《事物原會(hui) 》中對“緙”進行的考證而重新定義(yi) 的。他根據南朝梁顧野王在《玉篇》中曰：“緙，紩也”以及後麵補注“織緯也”的兩(liang) 段釋文來理解“緙”，認為(wei) 這是指局部織緯的一種織造工藝。汪汲認為(wei) 清代最符合織緯而成的絲(si) 織品，就是緙絲(si) 。緙絲(si) 因以小梭織緯，織成之後不露經線的工藝就是所謂“織緯”。由此汪汲用“緙絲(si) ”來補正“刻絲(si) ”“克絲(si) ”和“剋絲(si) ”，並認為(wei) “緙”比另三字更恰當。而今重審視並追溯“緙”的釋文，可以發現，“紩”在《玉篇》又解釋說為(wei) 古字，與(yu) “納”和“索”意思相通。“紩”在《說文》中又解釋為(wei) “縫也”，《急就篇注》也注解為(wei) “納刺”。所以說“緙”最初其實是緯向織補，更類似於(yu) 緯向數紗繡縫，而非織機織造。

　　南北宋迭代開始，以往主要用作“包首”的緙絲(si) 與(yu) 院體(ti) 繪畫相融發展出新的技藝

　　緙絲(si) 與(yu) 書(shu) 畫藝術的交集始於(yu) 宋代。緙絲(si) 在宋時發展特別迅速，初時主作書(shu) 畫包首。

　　“包首”，指的是為(wei) 保護書(shu) 畫手卷而做的一段外裝裱（舊稱“錦褾”），一般以堅韌耐磨、織紋多彩的絲(si) 織品為(wei) 主，常見為(wei) 綾錦等品種。根據南宋周密在《齊東(dong) 野語》卷六中記載，最珍稀類書(shu) 畫用的是山水樓閣圖緙絲(si) 包首，在台北故宮博物院就有藏相似之物。這些名貴的包首緙絲(si) ，由北宋時期官府設立的文思院“克絲(si) 作”來織作，專(zhuan) 供皇室使用。比如，上海博物館藏紫鸞鵲譜緙絲(si) 包首，原本也作為(wei) 古代書(shu) 畫裝幀用的包首或者封皮，在流轉過程中被作為(wei) 舊物替換下來，就此與(yu) 不知哪件書(shu) 畫分離，但因尤為(wei) 貴重而被輾轉珍藏至今。其上所用通經回緯的緙織技術，雖然延續唐代的“摜”和“勾”緙法，但特別注重微調彩色緯紗，排列出圖案所需弧度和曲度的小技巧，再配以搭梭為(wei) 基礎發展出“結”的戧緙法，即用顏色相近色的緯紗層層退暈般緙出紋樣。又以白、紫、藍、茶等多種單色緯紗靈活排比緙出豐(feng) 富多樣、明暗相異的暈色效果，十分巧妙。

　　在南北宋迭代開始，緙絲(si) 技藝與(yu) 院體(ti) 繪畫藝術相融合，迸發出新的技藝。宮廷書(shu) 畫裝裱所用包首類的緙絲(si) 技藝，呈現出由精細優(you) 美的工匠技藝開始向純藝術欣賞的藝術創作方向過渡。隨著南宋遷都，高規格的緙絲(si) 產(chan) 地也不斷向東(dong) 南方向遷移，最後至江南一帶。此時的緙絲(si) 畫技藝發展到高峰，成為(wei) 獨立的純藝術作品，屬藝術領域的新樣式。當時的名家諸如江東(dong) 朱剛（字，克柔）、吳郡沈孳（字，子蕃）等，所顯示出的緙絲(si) 理念與(yu) 技法完全突破工匠織造的範疇。朱克柔尤其突出，她緙絲(si) 時不單以精細準確為(wei) 標準，更注重追求摹畫逼真、氣韻生動的藝術品格。比如上海博物館藏《緙絲(si) 蓮塘乳鴨圖》是朱克柔傳(chuan) 世七件作品中最為(wei) 精彩的織品，也是唯一一件大尺幅作品，畫心縱達107.5厘米，橫108.8厘米。朱克柔緙絲(si) 書(shu) 畫作品之所以如畫寫(xie) 生，生氣盎然，是因為(wei) 她獨特的“朱緙法”：長短戧緙工藝結合“合花線”技術，並且采取適宜的密度和細度。所謂“合花線”，是指兩(liang) 根不同顏色的紗合股而成一根線，比如藍和白兩(liang) 根紗合股作為(wei) 一根藍白花線的緯線，放入一個(ge) 梭子中。由於(yu) 合股的時候加了撚度，使得兩(liang) 根紗絞轉一體(ti) ，看起來忽白忽藍。比如在《蓮塘乳鴨圖》中最為(wei) 精彩的太湖石緙法，就是將藍白花線分為(wei) 多個(ge) 層次，有淺藍和白、藍和白、深藍和白、淺藍和深藍等不同的超細合花線，區域緯線密度高達120至140根/厘米，相當於(yu) 每十分之一毫米就要織入一根合花緯線。織入合花線的同時，不同合花線之間還要相互戧緙來達到細膩逼真的效果。更令人歎而觀之的是：湖石的淺色部分，比如白色、淺藍部分緙織的緯線略粗，區域緯線密度稍低，在100至120根/厘米，這是由於(yu) 緯線細密而顏色深會(hui) 在藝術效果上產(chan) 生退後的效果，緯線粗實而顏色淺則產(chan) 生前進凸出的效果，如此一來，玲瓏石就顯得凹凸有致、玲瓏剔透，立體(ti) 感撲麵而來。

　　由於(yu) 緙絲(si) 織造由下而上循序漸進，一次織就而呈現出不可反複的特點，因而珍品甚為(wei) 難得，有“一寸緙絲(si) 一寸金”之稱。具體(ti) 說來，緙絲(si) 每織一緯，便得打緊壓實，一絲(si) 一絲(si) 地累積而上，分批局部疊加每色，一層一層而起，如蓋高樓般，將數千萬(wan) 個(ge) 如細發、毫毛般的彩絲(si) 絨，精心布局勾畫，融合色彩於(yu) 常人不可辨析的微處，最後製造者將胸中勾勒的畫麵，日複日，積日成年，年複年，甚至近十年之久，才能完成全作。這樣的作品不同於(yu) 書(shu) 畫完成的過程，後者能反複渲染，直至效果達到佳境，可從(cong) 全局掌握，分層施彩，反複斟酌改進。而緙絲(si) 書(shu) 畫隻能一次而就，不可反複。所以緙絲(si) 大家每一次緙絲(si) 入畫都是心中了然，飛梭無悔，日日不懈才能成就。宋代能工巧匠為(wei) 衝(chong) 破一般技師的壁壘，殫精竭慮奔赴向書(shu) 畫藝術領域的熱誠之心，能讓後人看到他們(men) 苦心經營的各個(ge) 階段，他們(men) 逐步從(cong) 單純圖案的勾緙填色，通過彎曲輪廓線條來美化紋樣為(wei) 主要技法到純緙絲(si) 成畫為(wei) 目的，以摹畫寫(xie) 生指導緙絲(si) 技法來探索絲(si) 線調色、合色的漸進過程，最終發展出主要以合色線配合長短戧緙來達到如筆墨敷色般暈色自然的繪畫效果，甚至因絲(si) 線獨特的光澤而顯得畫麵更具新鮮生動的觀感。又因絲(si) 線是超長纖而相對更為(wei) 堅韌的特質，相比毛紗更適合緙織成畫，令其細膩度上可以不斷提升，創作高度令人驚歎，終可以緙成的作品一如朱克柔緙絲(si) 《蓮塘乳鴨圖》一般舉(ju) 世無雙。這也是緙織技術東(dong) 傳(chuan) 之後，被江南地區緙絲(si) 畫家結合絲(si) 線特性進行創作的最高緙織技藝作品的實證。

　　明清緙絲(si) 用線和技法變化多樣，明代獨創的“鳳尾戧”技法以及清乾隆時期實景山水緙絲(si) 書(shu) 畫都別具一格

　　盡管緙絲(si) 書(shu) 畫藝術在明清時期的光芒似被宋代掩蓋，而事實上對於(yu) 這一技藝的發展而言，明清同樣是不容忽視的一段曆史。

　　明清時期，緙絲(si) 書(shu) 畫藝術或多或少仍受宋代影響。比如，緙絲(si) 稿本會(hui) 以繪畫作品為(wei) 基礎，題材上也分為(wei) 山水、人物和花鳥，其中以長壽富貴等吉慶題材為(wei) 多見。隻不過，風格上明代更具古拙而沉穩的時代特點，而清代更多是絢麗(li) 多彩、細膩明媚的藝術風格。從(cong) 緙絲(si) 技藝來看，明清則有別於(yu) 宋，經緯向平直井然，通經回緯挖花技術更注重紋樣表現的整齊順直，緙絲(si) 用線和技法也變化多樣。除宋元常見的“勾”“摜”“結”之外還有“摻和戧”“木梳戧”“長短戧”，其中還出現明代獨創的“鳳尾戧”。以上海博物館藏明緙絲(si) 《群仙拱壽圖》為(wei) 例，“摻和戧”，為(wei) 表現深淺不一的色彩間略有過渡的一種方法,但深淺兩(liang) 色交替緙織時並不那麽(me) 整齊均勻，根據需要靈活掌握，可見於(yu) 作品最上方的樹幹枝條。“長短戧”在於(yu) 利用不同色線長短變化打梭穿緯,使深色緯與(yu) 淺色緯相互穿插著進行色彩過渡，如用於(yu) 水麵或山體(ti) 坡麵、仙桃和披肩等。“木梳戧”是兩(liang) 種顏色交疊地方呈現出長短相近的一排齒梳狀緙絲(si) 緯紗，多見於(yu) 人物發額處。“鳳尾戧”類似“木梳戧”，但相互戧緙的頭端分為(wei) 尖齒牙和圓頭牙，頭端粗細規律而相隔排列，類似繪畫中的鳳尾形狀而得名，獨具新意，常見於(yu) 山體(ti) 輪廓處色彩過渡區域，為(wei) 表現岩石表麵凹凸不平的質地。

　　清代花鳥人物主題緙絲(si) 書(shu) 畫沿襲明代技法，更為(wei) 追求卓越和精細，緯線密度可達100根/厘米。花鳥題材的緙絲(si) 小品還被用於(yu) 作團扇扇麵。人們(men) 利用緙絲(si) 正反麵圖案相同的特點製作扇麵尤為(wei) 適用，手持此物既實用美觀又便於(yu) 欣賞把玩。清中晚期緙絲(si) 扇麵的題材既有表現宮廷氣韻的花卉蟲草主題，又有表現人文氣節的竹石主題，其中也不乏精品之作。此時絲(si) 線染色工藝較前朝更為(wei) 先進，能染出更為(wei) 豐(feng) 富的色彩。作緙絲(si) 書(shu) 畫時，可用於(yu) 配色的色彩種類更為(wei) 豐(feng) 富。緙絲(si) 工藝則又重新審視南宋技法的優(you) 勢，根據具體(ti) 緙絲(si) 部位的花草表麵特征進行甄別，細選不同粗細或者撚度有差異的絲(si) 線，使得緙絲(si) 出來的效果或緊致內(nei) 收、或飽滿浮凸、或兼而有之。

　　南宋朱克柔緙絲(si) 《蓮塘乳鴨圖》，上海博物館藏

　　值得一提的是，清乾隆時期，有一類實景山水主題的緙絲(si) 書(shu) 畫獨具特色。純粹緙絲(si) 而成的山水畫留存下來的實物十分罕見，雖然早在南宋時期就有名家沈子蕃為(wei) 緙絲(si) 山水主題畫軸開啟先河。由於(yu) 山水畫敷設暈染的朦朧空遠或大氣開闔、鋪陳隱約的筆意，要通過織造工藝中一絲(si) 不苟、工整有序且縱橫規則的經緯線來表現就十分困難。所以，山水緙絲(si) 書(shu) 畫漸漸演變為(wei) 以繪補緙來完善最後的藝術效果。此時緙繪比例根據情況而定，但已接近各一半。隨著緙絲(si) 山水題材的書(shu) 畫流行的尺幅越來越大，通幅作品中繪染部分占比越來越大，如上海博物館藏清緙絲(si) 《黃鶴樓圖》便是繪染代替緙絲(si) 部分的占比很大。清晚期緙絲(si) 書(shu) 畫也受此影響，特別是民間受到商業(ye) 利益影響的吉慶題材緙絲(si) 作品更是習(xi) 以為(wei) 常。因繪染占比過多的緙絲(si) 書(shu) 畫作品漸失風采，流於(yu) 平庸。

　　如今，緙絲(si) 書(shu) 畫技藝成為(wei) 中國重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an) ，其所求摹畫如真的目標，再次激勵一代又一代後來人。解密曆史長河中每一件美輪美奐的緙絲(si) 書(shu) 畫作品，帶領人們(men) 理解緙絲(si) 書(shu) 畫藝術，真賞其中無與(yu) 倫(lun) 比的藝術價(jia) 值，實屬時代的呼喚和曆史的重任。也願時人能取法中上，從(cong) 古物佳作中獲得更多的經驗和更高的審美，品味並琢磨其中不朽的技藝內(nei) 涵，知古而通今，更上一層樓。

　　（作者為(wei) 上海博物館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