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談冰】

　　作者：劉元舉(ju)

　　十多年的嶺南生活，讓我從(cong) 頭至腳適應了那種四季模糊的氣候。尤其到了數九隆冬，我那東(dong) 北的故鄉(xiang) 早已是劈頭蓋臉的冰雪，而我每天經由的南國街巷，依舊花姿妖嬈，遍地絢爛。某個(ge) 瞬間，我會(hui) 有些恍惚。

　　對從(cong) 未領略過冰雪的南方人，我會(hui) 細致地給他們(men) 描述凍耳朵和凍腳的感受：凍耳朵的感覺像針紮，既有一根針也有一束針，直到紮得麻木；凍腳的時候最難熬，頭一天腳汗濕了鞋墊，沒有烤幹，次日一早走出家門，就從(cong) 腳尖開始像是遭到貓咬狗啃，先是小口地啃齧，忽然之間就變成了群撕。

　　然而，我依然喜歡下雪的天氣。那時候，天地靜若處子。雪下得越大，飄得越柔，就越有暖意——因為(wei) 沒有一絲(si) 風，那些雪片舒展地飄落，像棉絮鋪了一層又一層。大雪過後的太陽，是最仁慈寬厚的。那種播撒天地的大愛，感天動地。我們(men) 小區後邊有條大河，是橫貫城市南北的母親(qin) 河——渾河。夏天時我倒沒有感覺到這條大河的美，到了下雪的冬天，雪花好像對冰河情有獨鍾，把河床覆蓋得一片聖潔。那白絨絨的雪毯，綿軟溫厚地從(cong) 冰麵逶迤而去，鋪向茫茫遠方。

　　15年前，我選擇去南方生活。臨(lin) 行前的那幾天，我每天都會(hui) 在大冰河畔徜徉，多有不舍。走著走著，突然被河麵上的一群滑冰者所吸引。這是大自然饋贈的冰場，無須人工澆冰，隻需在冰麵上打掃積雪，清理出一個(ge) 帶大圓弧的冰道，在每個(ge) 彎道處插上小彩旗，便宣示一座天然冰場的誕生。沿著這條寬闊敞亮的大冰河望去，多個(ge) 相鄰的弧形冰場，引來了眾(zhong) 多的滑冰愛好者。

　　迄今還清晰地記得頭一次穿上正規的冰鞋上冰場時的畫麵——陽光嬌媚，冰麵澄澈。踩在冰麵上的冷，是一種清澈的冷，仿佛心肺被清洗，爽透背脊。冰場上有多位老人在自如滑翔，頭上的白發與(yu) 足蹬的冰刀，一同閃著炫目的銀光。那次我雖然也摔了幾個(ge) 跟頭，但很快就能沿著跑道一圈圈地滑了，這得益於(yu) 我的童子功。小時的我，曾自製滑雪工具（將一根八號鐵線在爐火裏燒軟，嵌入一塊窄木板中間），單腳在冰上滑行。

　　我剛學會(hui) 滑冰時的興(xing) 奮感染了一位部隊朋友，他帶我去了八一體(ti) 工大隊的室內(nei) 冰場，後來我曾在這裏采訪速滑名將葉喬(qiao) 波。站在她無數次訓練、流汗的這塊冰場，我很亢奮。那天，冰場大門朝我洞開，一股清新的冰味兒(er) 迎麵而來。站到如鏡般的冰麵上，我竟然沒有馬上去滑。待我心情平複，才開始悠然滑動。這是一種真正的享受，可以跟駕馭滑翔傘(san) 伴著白雲(yun) 掠過山穀相比。在這樣的冰麵上似乎不舍得快滑，不舍得使力氣蹬冰，隻是輕輕蕩開步幅，腳下仿佛是被微風吹拂的漣漪。那是一種難忘的幻境。

　　直到十多年後，我在盤錦的創作基地創作《大建築師》一書(shu) 時，在酒店附近的一塊天然冰場上，又過了一把滑冰癮，還留下了照片。

　　照片中的我已至花甲之年，但誰都說我像個(ge) 年輕人。某天，當我在深圳向一位朋友得意地展示這張照片時，對方說，如果你喜歡滑冰，我帶你去深圳的一個(ge) 正規冰場，還是國家女子冰球隊的訓練基地。

　　朋友在深圳交響樂(le) 團的基金會(hui) 工作，她說基金會(hui) 正在跟相關(guan) 慈善機構合作，為(wei) “並不孤獨的冰球隊”（由自閉症孩子組成）舉(ju) 辦一個(ge) 結業(ye) 的音樂(le) 晚會(hui) 。她說的全是新名詞，什麽(me) “錯襪”“並不孤獨的冰球隊”之類，都是聞所未聞。令我更感興(xing) 趣的是，有位旅居英倫(lun) 的年輕鋼琴家歸來，專(zhuan) 為(wei) 這個(ge) 球隊創作了一首鋼琴曲《冰雪星空》，要在當晚獻給登上冰場的自閉症孩子。

　　南方的所謂冰場，原以為(wei) 是大型商場裏的那種輪滑空間，然而，當我走進這家俱樂(le) 部的室內(nei) 冰場，巨大的穹頂與(yu) 沁人心脾的冰味兒(er) 瞬間讓我想起八一體(ti) 工大隊的冰場。牆上有國家女子冰球隊隊員訓練、比賽時的照片，還寫(xie) 下了這家俱樂(le) 部為(wei) 完成國家“北冰南展”“三億(yi) 人上冰雪”的戰略計劃而打造冰雪世界的勃勃雄心。

　　離晚會(hui) 尚早，走進賽場時，一支專(zhuan) 業(ye) 少年隊正在訓練。冰球杆在少年健兒(er) 的手中靈巧翻飛，為(wei) 搶斷一塊餅狀的黑色冰球，肢體(ti) 多次撞擊，接著是多次射門，激情迸射滿場！這群孩子正在迅速成為(wei) 新一代的冰球健兒(er) 。這樣的冰場，這樣的小豹子一樣的南方少年，哪裏像是在溫暖的深圳！由此看來，冰雪並非隻屬於(yu) 大自然的布施，也無論南北東(dong) 西，隻要熱愛，便會(hui) 有奇跡發生。

　　冰上晚會(hui) 準時開始了。彩燈照亮了冰場正中的三角鋼琴，鋼琴被一圈色彩鮮豔的畫作包圍著。這些畫都是自閉症患者的作品。年輕的鋼琴家劉驥端坐琴前，安靜地彈奏他創作的《冰雪星空》。

　　頭一次聽他彈琴，優(you) 雅安靜。纖指舒緩撫鍵，帶出冰刀閃爍的亮光，詩意地輕撫冰場。隨著節奏變換，一群自閉症的孩子們(men) 手執冰球杆出場了。盡管他們(men) 的滑冰技藝尚不夠嫻熟，甚至有的還是蹀躞狀，也沒有進入比賽狀態，但他們(men) 渾身散發出的快樂(le) 極富感染力。

　　據我所知，目前還沒有其他任何國家把冰場訓練納入自閉症孩子的治療方案。對深圳而言，設立專(zhuan) 屬於(yu) 自閉症孩子的冰球隊，也隻是處在試驗階段，但這是具有開創性的試驗，經過一年的培訓，今晚他們(men) 要拿到結業(ye) 證書(shu) 了。

　　音樂(le) 在冰上流轉，孩子們(men) 在開心地滑行。年輕的作曲家從(cong) 小在東(dong) 北生活，他在這首曲目的開頭部分，把自己小時候在冰雪天氣中的感受，質感地代入音樂(le) 之中。我聽出了他引用《一閃一閃小星星》這首家喻戶曉的兒(er) 歌。這個(ge) 旋律來自18世紀的法國童謠《Ah! vous dirai-je, maman》。他為(wei) 了精準描繪出冬日冰雪之下的暖陽與(yu) 孩童的天真與(yu) 閑適，將“小星星”旋律中第三小節的大二度音程倒置了過來，變成了下行的小七度。搭配左手類似於(yu) 古典吉他的伴奏，作為(wei) 成年人的他，深情回眸孩童時代。在這樣的調性之中，在這樣自由哼唱與(yu) 呢喃的旋律之中，我的思緒不覺間飄回到了童年的冰雪世界。

　　《光明日報》（ 2022年02月08日 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