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園林生活鏡像裏的極致風雅
方雲(yun)
“花徑隨風掃,藥畦趁雨鋤。閑臨(lin) 鵝換帖,悶檢蠹留書(shu) 。琴畫兼詩賦,蕭然雅興(xing) 餘(yu) 。”這是明代詩人孫傳(chuan) 庭筆下多樣化的園居生活,其謂之為(wei) “園課”,高度凝煉出了古代文人園居生活的日常及其藝術化、文學化的審美。
雅致是中國古典園林生活的基調。宋人吳自牧在其筆記《夢粱錄》中記:“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累家”,亦稱“四雅”或“四藝”,頗具情趣的生活細節呈現了宋代內(nei) 斂含蓄的清雋格調,並影響了後世數代。明人馮(feng) 夢禎在其《真實齋常課記》中,曾記述自己隱居於(yu) “西溪草堂”的十三項日常活動:“焚香、瀹茗、品泉、鳴琴、揮塵、習(xi) 靜、臨(lin) 摹法書(shu) 、觀圖畫、弄筆墨、看池中魚戲或聽鳥聲、觀卉木、識奇字、玩文石”。陳繼儒在他的《小窗幽記》中亦有類似記述:“讀理義(yi) 學、學法帖字、澄心靜坐、益友清談、小酌半醺、種花種竹、聽琴玩鶴、焚香煮茗、寓意弈棋。”中國古典園林的生活鏡像,可從(cong) 曆代諸多園林文學作品與(yu) 山水繪畫中,引領我們(men) 重返那“丘園養(yang) 素,林泉之誌”的風雅時代。
從(cong) 營建安全家園的囿圃,到詩意棲居的江南園林,螺旋式上升的園林思辨與(yu) 美學演進之路清晰可見
中國最初的園林,是夏商周時期的“囿”與(yu) “圃”。甲骨文、金文中出現了“眺(囿)”和“鑒、翻(圃)”等字樣,專(zhuan) 指在圈定的範圍內(nei) 畜養(yang) 禽獸(shou) 、蕃衍草木等活動。《周禮·大宰》中記“園圃毓草木。”《周禮·載師》中記:“以場圃任園地。”並注:“樊圃謂之園。”《詩經·大雅·靈台》明確地記述了周文王在靈囿悠然自得的園林生活,“王在靈囿,麀鹿攸伏。”在囿與(yu) 圃中,人與(yu) 珍禽異獸(shou) ,花草奇木親(qin) 近互動,這為(wei) 中國綿延千年的園林生活開啟了序篇。
秦漢時期,囿與(yu) 圃轉變成“苑”,這是在囿的基礎上加以建築,專(zhuan) 為(wei) 皇帝設的行宮。上林苑是中國曆史上最負盛名的苑囿之一。據《漢書(shu) ·舊儀(yi) 》載:“苑中養(yang) 百獸(shou) ,天子春秋射獵苑中,取獸(shou) 無數。”漢武帝還常令“宮女泛舟池中,張鳳蓋,建華旗,作濯歌,雜以鼓吹”。園林活動除了傳(chuan) 統的射獵遊樂(le) ,觀賞宮室建築與(yu) 園池,還有瑰麗(li) 的歌舞。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更是將上林苑奇景勝狀之巨麗(li) ,描繪得淋漓盡致。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古代園林史上的一個(ge) 重要轉折期。文人雅士玄談玩世,寄情山水,以風雅自居。囿苑營造從(cong) 人工開始轉向取法自然山水,造園不再追求宏大氣勢,而在於(yu) 匠心技巧,再現自然。此時,王羲之的“蘭(lan) 亭集會(hui) ”,西晉石崇的“金穀園之會(hui) ”,東(dong) 晉陶淵明的“斜川之遊”以及謝靈運的“山澤之遊”,與(yu) 曆史上頗負盛名的園林一道,成為(wei) 了千古流傳(chuan) 的佳話。
隋唐時期,科舉(ju) 製度、道、釋、儒並進發展,促發了文人園林的興(xing) 起,文人清雅的園林及生活方式,得到社會(hui) 認可並占據主導地位。唐代王維的《輞川圖》是園林題材繪畫的先驅,輞川別業(ye) 是其於(yu) 山溪的隱居之地,這裏茂林修竹,亭榭掩映,船舟行於(yu) 水上,往來儒冠羽衣,弈棋飲酒,投壺流觴,意態蕭然。自此,“輞川”一詞,已然成為(wei) 中國曆代文人心目中的聖地和山林詩意棲居的代名詞。
兩(liang) 宋時期,出現了大量以山水畫入園的寫(xie) 意山水園林,詩畫與(yu) 園林互相影響。北宋李格非的《洛陽名園記》中,記述了當時聞名的19處園林。宋孟元老《東(dong) 京夢華錄》卷六記載:“都人爭(zheng) 先出城探春,州南則玉津園外學,方池亭榭。玉仙觀轉龍灣西去,一丈佛園子、王太尉園,奉聖寺前盂景初園,……大抵都城左近,皆是園圃,百裏之內(nei) ,並無閑地。”這描寫(xie) 的是清明時節,北宋京都之人皆到城外園林之中尋找春天的痕跡。南宋偏安一隅,私家園林也多集中在蘇、杭一帶,在《夢粱錄》《武林舊事》等文獻中也多有記述。南宋周密在《癸辛雜識》中記:“山水清遠,升平日,士大夫多居之……故好事者多園池之勝。”宋代遊園風尚之流行,不論老少,不論貧富,皆參與(yu) 其中。
到了明清,社會(hui) 日趨富裕,商業(ye) 與(yu) 物質文明日趨繁盛,園林建造雅俗交匯。園中建築的空間被放大,留給景觀建造的空間相對減少,出現了“以小見大”的象征手法,以追求“不出城廓而獲山林之怡,身居鬧市而有林泉之趣”的境地。文人親(qin) 自參與(yu) 設計、營造,於(yu) 一塊湖石、一窪清水中追求自然寫(xie) 意。計成的《園冶》與(yu) 文震亨的《長物誌》被譽為(wei) 古代造園之雙璧。《園冶》全麵係統總結和闡述造園法則與(yu) 技藝,而《長物誌》內(nei) 容涵蓋衣食住行、文玩清賞,呈現了晚明文人園林雅致生活方式的範本。中國園林藝術自此到達頂峰。
從(cong) 營建安全家園的囿圃,到詩意棲居的江南園林,一條從(cong) 達成樸素生活訴求,向集理想景境、生活功能與(yu) 審美情趣於(yu) 一體(ti) ,螺旋式上升的園林思辨與(yu) 美學演進之路,清晰可見。
園林生活的審美是從(cong) 感官愉悅,到心神舒暢,再到精神升華的過程,建構出理想世界“桃花源”與(yu) “城中山林”的鏡像
“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園林生活的審美是從(cong) 感官愉悅,到心神舒暢,再到精神升華的過程。人類通過眼、耳、鼻、舌、身來感知世界,此五者被稱為(wei) “五識”。在眼色、耳聲、鼻香、舌味、身觸的基礎上,通過認知識別而產(chan) 生意識,為(wei) 第六識。六識讓園林主體(ti) 更加關(guan) 注對生命的感知,通過藝術性的創造,觀照現實生活中的自我,從(cong) 而為(wei) 園林烙上了性靈的生命之痕。園居生活中多感官的審美包括:視覺享受——如快雪時晴,綠蔭紗窗;聽覺享受——如梵音鶴鳴,濤沸聽泉;味覺享受——如品茗漉酒、冰飲饗食;嗅覺享受——如花木清氣,幽室焚香等。以下擷取幾例,一探園中天籟:
賞石觀花,泛舟垂綸,可謂最顯而易見的一種園林生活。
“園可無山,不可無石”,以泉石養(yang) 心怡情,陶冶情操是營園的主旨。園林作為(wei) “第二自然”,移山縮地,將三山五嶽放入咫尺天地,以達“一峰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湖萬(wan) 裏”的境地。而園林植物多比興(xing) 君子品格,寄托了深邃的文化寓意。如鬆,挺立堅貞,竹,竹節中空,君子以鬆、竹自喻,突出其堅貞的節操與(yu) 高潔的品行。洪適的盤洲園建“有竹軒”,其《有竹軒》詩雲(yun) :“賢哉耐久朋,結盟同歲寒。”園林中芭蕉多種植於(yu) 庭院窗前或牆角,與(yu) 竹子並稱“雙清”,正如李漁《閑情偶寄》所述:“蕉能韻人免於(yu) 俗。”園居四時講究蒔花清供,以器載道,以境為(wei) 尚。瓶花是文士的雅尚,是幽居之伴,是隱逸之侶(lv) ,軟化了園林硬質的物理環境,迸發出高雅的審美情趣與(yu) 深層的情感認知。
“石令人古,水令人遠。”園林中水係的發達,大大豐(feng) 富了園林遊玩的方式,如臨(lin) 水、泛舟、垂釣、采蓮、觀魚等。永和八年蘭(lan) 亭集會(hui) ,流觴曲水,飲酒唱詠,千古流芳。滄浪亭的“滄浪”二字源自《孟子·離婁上》:“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是以潔身獨善自勉。洪邁在詩作《野航》中自稱“垂釣郎”,“短篷收輯濯,欄楣占療梁。受得兩(liang) 三客,更添垂釣郎。”在《扁舟》中亦雲(yun) :“非厭人間事,不攜西子遊。聊將去越意,指此作扁舟。”通過泉石、花木等藝術形態的文學意韻轉述,將園林隱逸的美學特征一覽無餘(yu) 。
習(xi) 書(shu) 觀畫,焚香煮茗,詮釋的則是園林生活的另一種風雅。
“門無俗客塵無擾,座有清樽架有書(shu) ”“手持一卷書(shu) ,淨照眼波綠”“坐愛高人榻,攤書(shu) 日下帷”等詩句,描述的是園林主客山齋詩書(shu) 為(wei) 伴,暢遊於(yu) 與(yu) 古人神交的境地。從(cong) 《長物誌》《遵生八箋》等對園林書(shu) 齋的布置描繪中,不難看出園林習(xi) 書(shu) 觀畫已取得了高度的共識,並且特定化與(yu) 典型化。書(shu) 齋的家具陳設一般為(wei) 書(shu) 桌、書(shu) 架、羅漢床、凳椅、屏風等,布置的器物有琴、茶罐、古物、名畫、香爐、瓶花、書(shu) 等。
文徵明曾說:“吾齋館樓閣,無力營構,皆從(cong) 圖書(shu) 上起造耳。”如果無法建造屬於(yu) 自己的精致園林,就通過筆下的丘壑去建造圖書(shu) 上的園林。文氏的《東(dong) 園圖》描繪了主客於(yu) 東(dong) 園雅集時的情景:板橋橫於(yu) 潺潺細流之上,青鬆翠竹遙相呼應,湖石疏置,碧樹成蔭,池水為(wei) 清風吹皺,泛起層層漣漪。甬路上二文士邊走邊談,攜琴童子相隨其後;堂內(nei) 四人凝神賞畫,手捧數軸書(shu) 畫的小童立侍桌旁。
香,是構造園林意境的奇妙手段。“自焚香炷坐,吟賞漫徘徊。”在煙雲(yun) 四溢的清香中,友朋相聚,在香茗、佳釀、饗食和書(shu) 卷、畫卷的陪伴下,或交談對弈,或默然靜坐,或賦詩吟詠,體(ti) 現了園居生活對於(yu) “閑靜”之意趣的追求。拙政園中有“雪香雲(yun) 蔚亭”“遠香堂”,獅子林的回廊則有“聽香”一景。莊子《人間世》“心齋”有“三聽”,其一謂為(wei) “聽之以氣”,就是以“氣”來蕩滌自己的心靈,保持一種虛靈不昧的狀態,並超越感官和知識的偏見來應接萬(wan) 物。焚香時,香氣彌漫散發,若有若無,感人至深,“聽香”則形象地超越物象之表,直達審美境界的園林精髓。
明代中葉泡茶興(xing) 起,以茶會(hui) 友,以茶入詩,成為(wei) 園林生活的重要內(nei) 容。文震亨《長物誌》“茶寮”條記:“構一鬥室相傍山齋,內(nei) 設茶具,教一童子專(zhuan) 主茶役,以供長日清談,寒宵兀坐。幽人首務,不可少廢者”。畫中幾案上一壺兩(liang) 杯,正是用茶壺泡茶分飲而用的,追求自然古拙之味。茶香繚繞中,二三知己或詩賦對答,或談笑風生,在香、茗的悠悠餘(yu) 韻裏,緩緩流淌出了錦繡篇章。
弈棋清談,養(yang) 鶴聽琴,亦為(wei) 一種常見的園林生活。
博弈是東(dong) 方文化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弈棋並非一般的消遣遊戲,而是調節道德觀念、行為(wei) 準則、審美趣味和思維方式的手段。文人對陣弈棋,更是一種對話方式,已跨越了圍棋“技”的層麵而上升到“意”的層麵,即陶冶情操。拙政園中聽雨軒,軒內(nei) 居中置棋桌,沿牆有博古架與(yu) 書(shu) 架,上置瓷器詩書(shu) 若幹;室外庭院有一水池,池畔植芭蕉翠竹,窗外聽雨打芭蕉,靜坐品棋,縱觀古今。與(yu) 李中《贈朐山楊宰》的“聽雨入秋竹,留僧覆舊棋。得詩書(shu) 落葉,煮茗汲寒池。”詩意正合。
園中飼養(yang) 禽魚,以鶴為(wei) 首。“鶴鳴九皋,聲聞於(yu) 天”,秀美俊逸的鶴是高潔、仙道的象征。唐白樂(le) 天雲(yun) :“靜將鶴為(wei) 伴,閑與(yu) 雲(yun) 相似。”經食化的白鶴,可蓬門迎客,聞琴起舞,故有林逋“梅妻鶴子”成為(wei) 山林高隱的標識。琴,亦是文人士大夫閑情逸誌的象征,“每遇風清月白,時取一張,彈其無調之音,高下抑揚,隨意所適。”故園林中多設琴室、琴亭。怡園顧承對琴情有獨鍾,得蘇東(dong) 坡監製的“玉潤流水琴”,神往於(yu) “高山流水覓知音”的境界,故築“玉潤仙琴館”貯之。館外栽有梧桐樹,取自“鳳棲梧桐”用典,傳(chuan) 說音律的產(chan) 生源於(yu) 鳳凰的鳴叫聲。館西為(wei) “石聽琴室”,琴室窗外立有二峰,狀如兩(liang) 老翁凝神聽琴。
總之,古代文人通過園林建築、景觀植物、家具陳設、雅玩器物的潛心營造,以眼中所見、耳中所聞、舌尖所品、鼻中所嗅、身體(ti) 所感的園居生活,建構出了理想世界“桃花源”與(yu) “城中山林”的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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