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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市,看見人類的鄰居

發布時間:2023-07-05 15:20:00來源: 中國青年報

  這是北半球一個(ge) 普通的夏日,張瑜又開始搜尋城市裏那些稍不普通的居民,半空中一陣“嘰嘰喳喳”,他循聲望去,幾隻烏(wu) 鶇正掠過頭頂。

  在這位繪圖師眼中,擁有超過2184萬(wan) 人口的北京,比人們(men) 以為(wei) 的容量更大。

  建築物外牆上的空調外機,常被麻雀當作驛站;啄木鳥把巢建在樓體(ti) 保溫層上;比起遊客,鬆鼠更像是公園裏幾百歲巨樹的主人;雜草堆、落葉堆、廢棄紙箱被刺蝟就地征用……張瑜看見城市時,也看見無處不在的動物。

  張瑜是生活在北京的天津人,43歲,為(wei) 《博物》雜誌擔任插圖編輯,自稱“自然觀察者”。他並不覺得城市動物難找,“之所以看不到,是因為(wei) 人們(men) 走得太快了”。

  說著一口“津普”的張瑜,談起動物來滔滔不絕。他常身著一身工裝,背著三四公斤重的攝像器材去公園裏看動物。早春,他在公園裏看鴨子覓食;入伏,他去京郊樹林觀螳螂捕蟬的大戲;秋後,采集鬆果的鬆鼠成為(wei) 他的主要觀察目標。

  張瑜說,看動物是為(wei) 了畫畫,但更多是出於(yu) 對動物純粹的喜愛。

  小時候,他和父母住在天津海河邊上,一家三口擠進11平方米的胡同平房。有戶人家賣幹貨,老鼠追著味道來,滿院亂(luan) 跑。他不害怕,饒有興(xing) 致地觀察老鼠怎麽(me) 爬鋼絲(si) ,在塑料布前表演“皮影戲”。

  鴨子則是他親(qin) 近自然的第一位“導師”。張瑜記得,讀六年級時,他向同學借了1.5元,在農(nong) 貿市場買(mai) 了兩(liang) 隻鴨子。看到它們(men) 扁扁的小嘴,船槳般的有蹼的腳掌,他“一下子被萌化了”。他帶著鴨子在河裏遊泳,抓田螺給它們(men) 吃,把它們(men) 養(yang) 得油光水滑。每次回家,他在胡同裏一喊,鴨子就搖搖晃晃地向他跑來,任他撫摸,“有一種自豪感”。

  通過近距離觀察動物,他早早領悟到了自然之美。鴨子換完羽,羽毛如絲(si) 絨一般順滑,一片片排列出菱形花紋,不同角度能看到色彩變幻,呈現“秩序上的美感”。

  他還記得院子裏金銀花上的螳螂,在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裏,兩(liang) 個(ge) 小黑點滴溜溜亂(luan) 轉。待了片刻,螳螂微微晃動幾下,開始用兩(liang) 把大刀“洗臉”,散發出一種“剛柔並濟的氣質”。他放生過啄木鳥,那雙黑白相間的翅膀上扇下合,穿越工廠和樹林,製造出波浪一般的飛行軌跡,那一刻,他自己好像也“脫離重力”,“有一種重獲自由的感受”。

  放學路上,他會(hui) 蹲在路邊看鴨子,忘記回家吃飯。電視裏播放摩托車的廣告,他迷上了廣告片裏的螳螂。他曾把一隻螳螂放到小瓶子裏,上課時看,寫(xie) 作業(ye) 時也看。為(wei) 此,他曾被一些同學歧視,“這個(ge) 人太怪,養(yang) 的東(dong) 西太土了”。也有同學在他的帶動下看動物。

  在現實生活中,張瑜沒遇到過和自己一樣癡迷於(yu) 觀察動物的人,但他讀奧地利動物學家康拉德·勞倫(lun) 茲(zi) 的《雁語者》,仿佛看到自己“跨時空的鏡像”,找到了情感共鳴。

  康拉德·勞倫(lun) 茲(zi) 曾說:“一個(ge) 人,隻要他目睹了自然界固有的美麗(li) ,就再也無法離開。他要麽(me) 成為(wei) 詩人,要麽(me) 成為(wei) 博物學家。”

  讀高二時,張瑜擁有了人生第一台望遠鏡,他就帶著望遠鏡騎車去郊外觀鳥。在水田見到一隻黑翅長腳鳥,他能激動半天;看到數千隻紅嘴鷗在魚塘上空盤旋,他感覺置身仙境。

  後來,每次出行,他總想“走得再遠點”,多見幾種鳥。隨著記錄本上鳥名的增加,他“胃口”越來越大。董雞、普通秧雞、小田雞這類被認為(wei) 並不容易見到真身的水鳥,他也不覺得稀奇了。讀研究生後,他到了更遠的地方,去海南研究山鷓鴣,去東(dong) 北自然保護區看白鶴。

  “集郵”式的觀鳥讓他開始反思,自己是為(wei) 了見新物種,還是為(wei) 了見“老朋友”,或者就是單純願意身處自然環境中。

  “知道自己真正的需求才是最重要的。”他想到觀鳥的初衷,與(yu) 物種“稀有度”無關(guan) ,“光是看著就過癮”,於(yu) 是,他的視角轉向了動物“生活史”。

  為(wei) 了觀察螳螂捕蟬的完整過程,他曾在一棵樹下花費12小時,其間最遠隻離開20米。最近,他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拍攝啄木鳥幼鳥離巢,把相機架在遠處,每次都拍幾個(ge) 小時。他反對一群人擠在樹下拍鳥的行為(wei) ,有的鳥受到幹擾後,會(hui) 減少喂鳥的頻次,小鳥被迫提前離巢。

  在張瑜看來,通過慢觀察的方式,能感受到自然本來的節奏。小時候,他在家裏養(yang) 螳螂,看它生擒蚱蜢、斬首飛蝗、截獲蛐蛐兒(er) 。久而久之,這種人類刻意營造的衝(chong) 突讓他感到厭倦。一次偶然的機會(hui) ,他在家門前發現一隻螳螂,正在小心逼近一隻舔舐花蜜的蒼蠅。螳螂時而疾步,時而靜伏,根據蒼蠅的變化調整狩獵策略,最後,它瞬間出擊,一招斃命蒼蠅。這次“觀戰”讓他體(ti) 會(hui) 到了自然本身的魅力。

  他看鬆鼠對付“硬核”堅果,發現有的鬆鼠捧著堅果不斷翻轉,尋找突破口,有時還會(hui) 用牙觸碰試探;有的鬆鼠則盲目下口,事倍功半。

  鬆鼠會(hui) 分類儲(chu) 存不同的食物,遇到人“偷”鬆塔,就會(hui) 增加樹上存放的比例,減少地麵的存儲(chu) 量。“動物無時無刻不在變通”,這讓張瑜聯想到自己的生活,“凡事別太一根筋”。

  有時候,動物比人類更懂得如何“共享家園”。張瑜看到,吃住在同“一條街”的鬆鼠,每天出來“逛街”,講究先後次序,以避免不必要的衝(chong) 突和尷尬,規矩隻在繁殖季節被打破。

  觀察得越久,張瑜越覺得“大自然真的非常殘酷”。空間記憶能力差的“路癡”鬆鼠麵臨(lin) 被淘汰的命運,身體(ti) 抱恙的鬆鼠會(hui) 遭到喜鵲的捕食。一些在人類看起來有趣的行為(wei) ,於(yu) 動物而言隻是為(wei) 了生存,比如成年鴨子睡覺時會(hui) 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觀測周圍環境,保護小鴨子不受傷(shang) 害。

  有人問張瑜,自家孩子出現極端情緒,觀察自然有沒有用。他的體(ti) 會(hui) 是,看多了動物的生活,更能理解“相比生存,很多煩惱都是太渺小的事”。

  生活對張瑜而言也是戰場。他想讀與(yu) 動物有關(guan) 的專(zhuan) 業(ye) ,家人不同意,認為(wei) 不好找工作,他堅持己見。讀大學時,他拍了一部老人和鳥的片子,天津電視台播放了,父母一看“學這個(ge) 還能上電視”,才不再幹涉他。

  研究生畢業(ye) 後,他有一年多時間找不到工作,幹過婚慶攝像,接過拍會(hui) 議的活兒(er) ,麵試過打字人員,還被騙走100元“押金”。在朋友的幫助下,他能打打零工,給雜誌撰稿。張瑜始終覺得,隻要有手藝,就衣食不愁。

  他自認為(wei) 不善交際,最理想的生活是在大自然裏隱居,就像在海南的山裏研究山鷓鴣時一樣。那時,他吃得很差,但可以看樹、鳥和螳螂。他曾捉了40多隻螳螂,把它們(men) 放在罩著網紗的塑料桶裏,記錄它們(men) 羽化、蛻皮、產(chan) 卵的過程,樂(le) 此不疲。他回憶,那段時間“太幸福了”,“就像孫悟空進了花果山”。

  “花果山”外的現實是,他還要養(yang) 育孩子、照顧老人。目前的工作沒有“編製”,但張瑜認為(wei) 能做喜歡的事,還能有收入,就挺知足。他不網購,不逛商場,也很少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他喜歡慢悠悠地騎著自行車,一邊哼著歌,一邊捕捉沿途的動物身影,隨時能停車。他在北京北四環的馬路上騎車,聽到啄木鳥的鳥聲,順著鳥飛的方向,找到好幾個(ge) 鳥巢。

  他的家、工作地點距離奧林匹克森林公園不到兩(liang) 公裏,方便他觀察動物。有時候,遇上家裏有事,樹枝被砍等情況,觀察動物的進程中斷,他會(hui) 很焦慮。但自然教給他,“隻要一直幹,結果總會(hui) 有的”。

  一開始觀察刺蝟,張瑜急於(yu) “什麽(me) 都想瞧清楚、看明白”,但刺蝟常常在夜晚出沒,總是一不留神就會(hui) “錯過”。後來,他放慢腳步、關(guan) 掉手電,坐在林子裏靜等。刺蝟們(men) 的夜場劇情上演了,它們(men) 活動時或橫衝(chong) 直撞,或躡手躡腳,還擅長“急停”。炎熱夏日,它們(men) 張開四肢,趴在地上,融入周圍的雜草——這些都是用手電快速掃描看不到的。

  自然也治愈張瑜。觀察動物一天,身體(ti) 疲憊,他看到晚霞的餘(yu) 暉灑在樹葉上,鳥兒(er) 駐足停留,會(hui) 覺得輕鬆很多。他在陽台上種了荷花、茉莉、多肉植物,植物的“世代交替”帶給他踏實感。他還養(yang) 了幾隻烏(wu) 龜,看著它們(men) 一動不動、懶洋洋地曬太陽,他的心能靜下來。

  這幾年,張瑜注意到,越來越多的人願意親(qin) 近自然,人們(men) 在公園的草坪上野餐,在池塘的石頭邊聊天,和鴨子一起在開放的河道裏嬉戲。在他的記憶中,20年前,人和動物遠沒有這麽(me) 親(qin) 近,人拿石子打鳥,逮鴨子賣。他還一度羨慕“外國人”,天鵝、鴨子就在城市人的眼前折騰。如今,“國內(nei) 也進入到這個(ge) 階段”。

  在某些區域,有人以防止毀掉鳥窩為(wei) 由,反對公園裏割蘆葦,張瑜並不認同,“不割的話,蘆葦越來越多,池塘會(hui) 變成旱地”。但他同時也覺得,不能放任人的需求。2015年,他去北京奧林匹克森林公園觀察刺蝟,發現公園裏幾乎沒有蚊子,詢問後得知,公眾(zhong) 投訴蚊子太多,園方便打藥滅蚊。

  張瑜反對這樣的處理方式,“蚊子是一個(ge) 生態係統裏最底層的類群,沒有了後果很嚴(yan) 重”。

  他表示,在城市,人與(yu) 動物如何建立合適的邊界是個(ge) 複雜的問題。城市裏的動物撿人扔下的食物吃,在人類的廢棄建築裏棲身,因為(wei) 人的存在而受益。但有時候,人類的活動又會(hui) 威脅他們(men) 的家園。

  有一隻鬆鼠孕媽曾經牽動張瑜的心。它把家安在一棵低矮的鬆樹上,冬天,張瑜想拍下它在雪中的畫麵,但到了樹下,發現滿地被修剪的樹枝,鬆鼠的窩也掉在地上。之後,他連續幾天沒見到那隻鬆鼠。十幾天後,他們(men) 重逢,張瑜發現鬆鼠肚子癟了,它帶著幼崽在一座高層建築的排水道口安了新家。

  聽天氣預報說有雨,他擔心小鬆鼠被淹死,一晚上沒睡著。次日天一亮,他打車跑過去,發現鬆鼠媽媽的尾巴濕透了,幼崽不見蹤影。後來,他親(qin) 眼目睹鬆鼠媽媽收拾好喜鵲舊巢,喬(qiao) 遷新居,才徹底放心。

  會(hui) 受人類驚擾的不光是鬆鼠。秋末時節,刺蝟進入冬眠狀態,趕上公園或社區的大規模清掃工程,常常“措手不及”。張瑜建議,有關(guan) 單位可以采用一些歐洲國家的做法,在公園環境中安放帶有標識的小窩供動物棲息。據他所知,國內(nei) 的公園也在探索更好的管理辦法,有的公園會(hui) 聯係相關(guan) 動物保護組織,在清掃前先排查一遍動物的住所。

  據估算,北京生活著600多種陸生野生脊椎動物、500多種鳥,人們(men) 需要學著如何與(yu) 這些動物居民相處。幾年前,張瑜在一處小區池塘拍鴨子繁殖,突然有一天,鴨媽媽決(jue) 定帶小鴨子搬家,前往距離池塘八九百米的另一片水域,中途要經過一條車流密集的大馬路。張瑜聽小區保安說,鴨媽媽帶著孩子,早晨5點開始走,走了好幾次又回來了。他們(men) 猜測,是鴨媽媽不敢貿然穿越馬路。

  小區工作人員最終決(jue) 定,送這家鴨子離開。張瑜用相機記錄下那天的畫麵:鴨媽媽從(cong) 容走在馬路上,後麵跟著一排小鴨子,道路上的汽車在交通指示燈切換期間排隊等候,那天的出行很順利。

  張瑜的微博賬號擁有100多萬(wan) 粉絲(si) ,內(nei) 容主要是動物故事,他想給城市裏不知道如何觀察動物的人“打開一扇門”。他經常在網上分享自然觀察筆記,還出版了一本書(shu) ,名為(wei) 《那些動物教我的事》。他還為(wei) 不少科普講座擔任嘉賓,有聽眾(zhong) 帶著孩子追蹤觀察某隻動物,長達幾個(ge) 月。他很開心,覺得自己影響了一些人。他常帶10歲的女兒(er) 逛公園,跟她講動物的故事,如果女兒(er) 表現出不感興(xing) 趣,他也就不講了,“灌輸沒有意義(yi) ”。

  以前,張瑜感覺世界在轉,自己追著世界跑。現在他不動了,世界轉到了他的身邊。 光是觀察身邊的動物,“這後半輩子時間都不夠用了”。他坐在圓明園池塘旁的台階上,指著眼前一群鴨子,麵露愜意,“我就這麽(me) 看著它們(men) ,就很幸福”。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尹海月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編:陳濛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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