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愛抗“艾” 讓生命向陽生長
16歲的誌澤搬過3次“家”。
他出生在廣西東(dong) 部的一個(ge) 村莊,那裏有山有水,還有不少小夥(huo) 伴經常湊在一起玩彈珠。但在他六七歲時,潛伏在他體(ti) 內(nei) 的艾滋病毒被檢測出,周遭的世界突然變了臉,他的家仿佛成了一座“孤島”,被包圍在村民的排斥、歧視甚至敵視中。
無奈下,母親(qin) 帶他和家人到縣城謀生,他正常上小學,直到他和家人感染艾滋病毒的“秘密”再次被人知曉。他們(men) 在天還不亮時被趕出住處,匆匆返回村子。“都沒來得及和同學告別。”誌澤至今保存著一本當時學校發的冊(ce) 子,冊(ce) 子邊緣已有殘缺,墨綠封麵上的燙金字有的也已模糊,而裏麵記錄著他的學習(xi) 成績。
輟學在家1年多後,誌澤在當地政府部門的推薦下,來到山西臨(lin) 汾紅絲(si) 帶學校——這是全國唯一一所專(zhuan) 門收治艾滋病患兒(er) 的九年製義(yi) 務教育學校,也是誌澤稱之為(wei) “家”的地方。
一所建在艾滋病區的學校
這所學校位於(yu) 山西臨(lin) 汾郊區,一座二層小樓和幾間平房被包裹在一片鬱鬱蔥蔥的綠色中。60歲的校長郭小平在校園種了不少花,“一年四季都有花開”,還種下不少果樹,眼下正是桃子、杏成熟的季節。
2018年,誌澤走進這所學校時,迎接他的是一個(ge) 擁抱。被抱住的那瞬間,他驚訝、激動、高興(xing) ……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己的心情,在他的記憶中,除了在他四五歲時已去世的父親(qin) ,“從(cong) 沒有人抱過我”。誌澤是從(cong) 一張模糊的舊照片中看到,父親(qin) 曾抱著他,和爺爺在老房子前的一棵樹下拍了照。
包括誌澤在內(nei) ,目前有58名學生在這裏生活、求學,年齡最小的8歲,最大的18歲。“他們(men) 幾乎都是通過母嬰傳(chuan) 播感染了艾滋病毒,並且絕大多數是孤兒(er) (包括事實孤兒(er) )。”郭小平說,這裏的孩子來自全國10多個(ge) 省份,有的是被福利院送來的棄兒(er) ,有的幾乎是在醫院的艾滋病治療病房中長大的,有的是村裏200多名村民聯名寫(xie) 信希望送離當地的孩子。
郭小平原本是一名醫生,曾任臨(lin) 汾市傳(chuan) 染病醫院院長。這所學校原是這家醫院的艾滋病治療病區,一些感染了艾滋病毒的孩子及其父母在此治療。有的父母離世後,孩子隻能待在病區由醫護人員照顧、治療。
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卻隻能在病房荒廢時光,2004年,郭小平騰出一間病房,買(mai) 來一塊黑板和幾張課桌,成立了“愛心小課堂”,還取了個(ge) 好聽的名字,叫“綠色港灣”。兩(liang) 年後,我國《艾滋病防治條例》發布、施行,其中包括此前已逐漸開始實施的“四免一關(guan) 懷”政策,即免費進行抗病毒治療、免費自願谘詢檢測、免費母嬰阻斷、艾滋病患者遺孤免費就學等。
起初,這裏的老師由醫院的醫生、護士兼任,教一些基礎的數學和語文。孩子漸漸多了,郭小平就申請把這一病區改成艾滋病患兒(er) 學校。但當時來這裏任課的教師很少堅持下來,最頻繁時曾一周換過3名老師,有的老師會(hui) 在上課時戴上口罩、手套。
2011年,臨(lin) 汾市教育局正式批複成立臨(lin) 汾紅絲(si) 帶學校,將其納入國家義(yi) 務教育行列,缺少教師的問題有所緩解。4年後,郭小平辭去院長職務,全職擔任該校校長。他曾說,我國不缺一名醫院院長,但對於(yu) 紅絲(si) 帶學校來說,缺一名校長、一位家長。
據了解,截至2022年年底,我國報告存活艾滋病毒感染者和艾滋病病人122.3萬(wan) 名,性傳(chuan) 播是主要傳(chuan) 播途徑,約占97.6%。今年5月31日,國家衛生健康委婦幼司司長宋莉在新聞發布會(hui) 上介紹,目前全國孕產(chan) 婦艾滋病、梅毒、乙肝的檢測率均在99%以上,艾滋病母嬰傳(chuan) 播率由未幹預時的34.8%下降到3%,大幅度減少了兒(er) 童的新發感染。
“這一疾病至今尚無疫苗預防,一旦感染要終身服藥治療。”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地壇醫院感染性疾病診療中心主任醫師吳亮說。隨著我國艾滋病抗病毒治療工作不斷深入,“十三五”期間全國治療覆蓋率、成功率均超過90%。
但相較於(yu) 成年人,這些因母嬰傳(chuan) 播感染的孩子往往麵臨(lin) 著更多困境。“他們(men) 的父母很多因病去世,對於(yu) 他們(men) 來說,福利院可以照顧他們(men) 的生活,但卻無法提供更多的醫療支持;普通學校很難接收他們(men) 入學,即便入學,孩子也會(hui) 承受很大心理壓力;如果待在家裏,孩子的爺爺奶奶也難保障孩子每天按時吃藥。”郭小平告訴記者,有這樣一所專(zhuan) 門的學校,他們(men) 可以在接受治療的同時安心接受與(yu) 正常孩子一樣的教育。
“活下來”是頭等大事
一名10多年前支援過該校的艾滋病診治專(zhuan) 家坦言,當時覺得這所學校“完全沒希望”,因為(wei) “這些孩子過了今天,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都是個(ge) 問題”。
這些孩子能活多久?
當時的郭小平心裏也沒底。21世紀初,我國醫學界對這一攻擊人類免疫係統的疾病缺少更深入的了解,不可治愈且致死率高。孩子們(men) 的免疫力比成年人更低,意味著他們(men) 的生命屏障更脆弱,更易發生多種感染,發生繼發性惡性腫瘤的風險高。根據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發布的最新報告,2022年,艾滋病每分鍾奪走一條生命。死亡,離他們(men) 很近。
生命第一,在這所學校的校長看來,“讓這些孩子活下來,是頭等大事,活下來才能談其他”。
除了吃喝拉撒的日常,郭小平和學校老師緊盯著孩子的身體(ti) 指標、健康狀況。孩子們(men) 容易生病,他們(men) 也成了醫院的“常客”。最多時,他們(men) 曾一次帶著12個(ge) 孩子去醫院“組團看病”,被人誤以為(wei) 是“人販子”報了警。
今年一名被送到學校的小女孩患有先天性心髒病,此前四處求醫卻無人願給她做手術。“手術就無可避免要接觸到血液,醫生會(hui) 擔心被感染。”郭小平趕緊聯係臨(lin) 汾當地的醫生,“幸運的是,臨(lin) 汾中心醫院的劉輝院長毫不猶豫地安排她住院,並為(wei) 她進行了手術,目前孩子恢複得很好”。
但並非每個(ge) 孩子都能幸運地長大。學校的一名生活老師記得,多年前曾有一個(ge) 孩子“前幾天還坐在我身邊聊天,幾天後就永遠離開了”。
對生命和死亡的擔憂也曾牢牢揪著誌澤,有時甚至“想死的心都有了”。但他現在隻想好好活著,他喜歡運動,尤其喜歡打籃球,特別想去現場看一場NBA球賽,還想去看看很多沒去過的地方。如今,他已經習(xi) 慣了和病毒的相處,就像習(xi) 慣了每天服藥。
這是一種抗病毒藥物,可以抑製艾滋病毒的複製和繁殖,控製病情——這也是他們(men) 活下去的希望。由於(yu) 抗病毒治療需要“依從(cong) 性”,他們(men) 需要按時按量服藥,並堅持終身服藥。
學校將每名孩子所需的藥物放在一個(ge) 個(ge) 盒子中,每天午飯後,孩子們(men) 要一個(ge) 不落地按時來藥房服藥。有的孩子嫌藥苦,會(hui) 偷偷吐掉。於(yu) 是,吃藥變成了一場“遊擊戰”,生活老師通常會(hui) 讓他們(men) 在吃藥後張嘴並說幾句話再離開,確保把藥咽了下去。不過,現在這種情況已很少發生,“孩子們(men) 都逐漸意識到這是救命的藥,不吃藥咱的命就沒了”。
郭小平有個(ge) 習(xi) 慣,每天上網除了看新聞,主要就是搜治療艾滋病的相關(guan) 信息。“當剛拿到國家提供的免費抗病毒藥時,我們(men) 還很迷茫,不知道之後究竟會(hui) 怎樣。當孩子們(men) 吃了1年免費藥後,他們(men) 活下來了,一天一天都還活著。近幾年,我們(men) 的孩子用上了副作用更小的創新藥品,不僅(jin) 活了下來,還更愉快地活著。”對於(yu) 未來,現在的郭小平顯然更有信心。
“HIV(艾滋病病毒)治療進入‘雞尾酒療法’時期後,HIV感染者的壽命顯著提高。盡早正規治療,HIV感染者的預期壽命和普通人沒什麽(me) 差別。”在與(yu) 孩子們(men) 交流時,吳亮還給他們(men) 分享了HIV長效療法、HIV治療性疫苗等治療手段的研究進展,“以HIV更優(you) 化治療乃至治愈為(wei) 目標的研發仍在不斷精進,值得我們(men) 以更好的身體(ti) 狀態等待和迎接未來治愈的曙光”。
而這所學校像在與(yu) 艾滋病毒“拔河”,在19年的拉鋸中,為(wei) 這些孩子贏得了更多的時間。
讓孩子堂堂正正“站起來”
在這些時間裏,先後有15名紅絲(si) 帶學校的學生考上大學,有的已工作,有的明年繼續讀博。
今年以來,學校又添兩(liang) 件喜事:有學生結婚了,郭小平和另一名老師被請到父母席接受了那對新人的敬茶;有學生成了母親(qin) ,生下了健康的寶寶,郭小平高興(xing) 地發了個(ge) 朋友圈,配文“喜添一口”。
在郭小平看來,讓這些孩子活下來是不夠的,還要讓他們(men) 堂堂正正地“站起來”,“我們(men) 的孩子站起來就是一棵樹”。
這些孩子中,有的想成為(wei) 厲害的籃球運動員,有的想站在舞台上唱歌,也有的想“像花一樣美麗(li) ”。“我們(men) 有什麽(me) 興(xing) 趣愛好,郭伯伯都會(hui) 支持我們(men) 。”誌澤和其他孩子一樣習(xi) 慣稱郭小平為(wei) “郭伯伯”,因為(wei) 學校就是一個(ge) 大家庭。
已上高中的呂堯算是這個(ge) 家裏的“大哥哥”“小家長”,他來這裏已有10年。“學校對我們(men) 的指導理念是‘吃藥在前,吃飯第二,學習(xi) 第三’,隻想讓我們(men) 健康成長。不過現在我們(men) 很多治療得非常好,就可以把學習(xi) 放到第一位。”談及未來,呂堯目前最大的心願是考上大學,“不用特別好的大學”,還想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足夠我的生活”,他說自己想要平凡普通的人生。
這不是多麽(me) 偉(wei) 大的夢想,但對於(yu) 他們(men) 生來就處處受限的人生來說,已是足夠閃亮的光。他們(men) 大多來自破碎的原生家庭,一路飽受病痛折磨,自小便和他人的排斥、歧視對抗。剛來到這裏時,大多數孩子都帶著“刺”,“不愛說話,甚至不與(yu) 人交流”。
恐懼,在該校95後生活老師翠翠看來,是孩子們(men) 最大的心理障礙,“比如和別人相處時,害怕自己的疾病會(hui) 給別人帶來傷(shang) 害;當別人知道自己是HIV感染者時,害怕別人排斥、歧視甚至傷(shang) 害自己;等長大一些,可能會(hui) 擔憂能不能找到另一半,能不能融入社會(hui) 等等”。
翠翠也是一名艾滋病毒感染者,六七歲來到這裏治療,後來在這裏上學、生活,大學畢業(ye) 後回到這裏工作。她平時和學生吃住在一起,會(hui) 分享心事,聊哪個(ge) 電視劇好看……在她看來,“這些很普通、很正常的陪伴,反而是他們(men) 最缺的”。
郭小平每周約有5天住在學校,節假日經常帶著孩子們(men) 外出吃飯、遊玩,每年組織遊學。前不久,孩子們(men) 受邀於(yu) 中國預防性病艾滋病基金會(hui) 和中國青年報社,在吉利德科學的公益支持下,來北京參加了“2023紅絲(si) 帶學校健康行”研學活動,走進首都醫科大學宣武醫院了解健康知識、參觀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博物館、遊覽天安門……中國預防性病艾滋病基金會(hui) 秘書(shu) 長劉小平認為(wei) ,這是一次很有意義(yi) 的活動,不僅(jin) 讓他們(men) 度過了一個(ge) 難忘的暑假,“更重要的是,孩子們(men) 在活動中展現出了自己的青春活力,以及對生活的勇氣和對未來的期待,有助於(yu) 他們(men) 獲得更好的身心成長,樹立更大的人生夢想”。
“對於(yu) 青少年感染者來說,除了好的治療藥物,我們(men) 也希望幫助他們(men) 從(cong) 小建立起戰勝艾滋病的信心,形成健康的心理機製,促進他們(men) 融入社會(hui) 。”郭小平希望孩子們(men) 能走出去,多去看看外麵的世界,更希望他們(men) 都能有一技之長,未來真正在這個(ge) 世界立足。
19年隻做這一件事,曾獲“感動中國”2016年度人物的郭小平告訴記者,“以前可能會(hui) 覺得自己很‘偉(wei) 大’,但現在隻覺得這是我的責任,是我和這些孩子間的感情”。在他看來,社會(hui) 是個(ge) “命運共同體(ti) ”,“幫助這些孩子,對他們(men) 多一些尊重包容和關(guan) 愛、少一些歧視,也是在幫助我們(men) 自己,這應該是社會(hui) 中每個(ge) 人的責任”。
讓他覺得高興(xing) 的是,過去“談艾色變”的社會(hui) 環境在逐漸改變。“在十八九年前,遇到紅白喜事,我們(men) 學校的老師、醫護人員出去吃飯,別人都不和我們(men) 坐一桌,似乎我們(men) 衣服裏都是瘟疫。”後來,紅絲(si) 帶學校發起反歧視午餐日,很多人開始試探性地走進學校。到現在,有更多人和這些孩子正常地交流、吃飯、擁抱……
正如郭小平所說, “過去的暗淡正在逐漸走向光明”。
(為(wei) 保護受訪者隱私,文中誌澤、呂堯、翠翠均為(wei) 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孫慶玲 實習(xi) 生 逄懿人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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