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這樣建立“詩教”
作者:張毅(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講師,中國人民大學古典文明研究中心基礎教育部主任,“百家講壇”《詩說先秦》節目主講人)
《左傳(chuan) 》記載,城濮之戰前夕,春秋五霸之一晉文公預感此戰意義(yi) 重大,因此,在出征前他與(yu) 群臣慎重討論三軍(jun) 元帥人選。
這時,老臣趙衰推薦了郤縠,他的理由是,此人“說禮樂(le) 而敦詩書(shu) ”,即“喜愛禮樂(le) ,篤好詩書(shu) ”。這是因為(wei) ,禮樂(le) 是行為(wei) 規範、道德準則,喜歡禮樂(le) 的人道德就好;詩書(shu) 是政治經驗的寶庫,熟讀詩書(shu) 就有學問、有智慧。則詩書(shu) 禮樂(le) 賦予了郤縠作為(wei) 軍(jun) 事將領最重要的兩(liang) 項素質:忠誠與(yu) 謀略。
就這樣,郤縠成了晉國的首任三軍(jun) 元帥。從(cong) 此,漢語中有了“詩書(shu) 元帥”這個(ge) 成語,當我們(men) 提起周瑜、諸葛亮這樣的傑出儒將時,往往稱之為(wei) 詩書(shu) 元帥。
人們(men) 常說中國是“詩的國度”,詩歌傳(chuan) 統源遠流長,那麽(me) ,《詩經》就是這一傳(chuan) 統的總源頭。兩(liang) 三千年來,它始終陶冶、教化著一代代中國人,塑造著我們(men) 的語言、思維和價(jia) 值觀。
人們(men) 把讀書(shu) 多、有學問叫作“滿腹詩書(shu) ”“飽讀詩書(shu) ”,這裏的“詩書(shu) ”二字並不是泛指詩歌和書(shu) 籍,而是特指《詩經》和《尚書(shu) 》。人們(men) 稱品位高雅、富有情趣為(wei) “風雅”,將故作高雅稱為(wei) “附庸風雅”,“風雅”原指《詩經》中的國風和大、小雅,它們(men) 是《詩經》的主體(ti) 內(nei) 容,代表著端正的價(jia) 值觀和純正的審美品位。可見,《詩經》的因子早已融入了我們(men) 的語言,潛移默化地塑造著我們(men) 的思維。
通過《詩經》進行的教化,稱為(wei) “詩教”,它承載著中華民族的曆史、文化和價(jia) 值觀念。“詩教”傳(chuan) 統的奠立伴隨著中華文明命運的起伏跌宕,是一段繼承與(yu) 創新並重的艱辛曆程,回顧這段曆史,至今仍對我們(men) 富有啟發和教育意義(yi) 。
在“詩教”傳(chuan) 統的奠立過程中,起關(guan) 鍵作用的人物便是孔子。孔子生活於(yu) 春秋末期的魯國,在他以前,貴族還是主要的從(cong) 政階層,“詩書(shu) ”還是貴族階層的主要教養(yang) 。
城濮之戰發生在孔子出生前七八十年,它集中體(ti) 現了當時的社會(hui) 環境和文化氛圍,郤縠所喜愛的“詩書(shu) 禮樂(le) ”就是當時貴族階層的普遍教養(yang) ,從(cong) 西周到東(dong) 周前期的三四百年間,王家官辦教育就是用“詩書(shu) 禮樂(le) ”來教育貴族子弟的。
像郤縠這樣純熟掌握詩書(shu) 禮樂(le) 的人便足以擔任三軍(jun) 元帥,是因為(wei) 這些內(nei) 容就是當時高等教育的主要科目,郤縠就是當時的“學霸”。“詩書(shu) 禮樂(le) ”全麵、立體(ti) 的教育體(ti) 係,代表了中華民族三千年前極高的文明水平和政治智慧。
情況到孔子時發生了重大改變,一個(ge) 明顯的跡象就是,那些古老的貴族世家不再重視教育,貴族子弟日益不學無術,東(dong) 周的文化和教育事業(ye) 出現了停滯,原本西周以來比較完善的官辦教育體(ti) 係迅速走向瓦解。
孔子曾對弟子們(men) 講過一段話:“大師摯適齊,亞(ya) 飯幹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於(yu) 河,播鞀武入於(yu) 漢,少師陽、擊磬襄入於(yu) 海。”(《論語·微子》)這七句話講出了八個(ge) 人的去向,以太師摯為(wei) 首的魯國宮廷音樂(le) 家四散飄零,流落到了齊、秦、楚、蔡等國,實際說明了魯國音樂(le) 人才的流失情況。
需要注意的是,太師及其屬官不僅(jin) 負責給天子、諸侯的政治活動和休閑生活提供背景音樂(le) ,而且他們(men) 還掌管著貴族子弟的禮儀(yi) 、音樂(le) 教育,教少年貴族們(men) 歌唱、舞蹈、演練禮儀(yi) ,以及培養(yang) 官方音樂(le) 機構的後備人才,即下一代樂(le) 師。他們(men) 傳(chuan) 授音樂(le) 所用的歌詞,就是後來《詩經》的前身,當時僅(jin) 是一首一首的“詩”,就叫“詩”,後來整理成獨立完整的著作,便是後人所說的《詩經》。
因此,以太師為(wei) 首的樂(le) 官們(men) 不僅(jin) 是宮廷音樂(le) 家,也是當時國家教育機構的教師。比如孔子提到的跑到沿海地區的擊磬襄,就是孔子的老師,孔子跟他學會(hui) 了彈琴和擊磬。後來,孔子年長以後到了衛國,日子過得不順心了,就擊磬消遣,來調節自己的情緒。
可是,到孔子晚年,隨著世道的變亂(luan) ,國家也不重視文教,這些優(you) 秀的樂(le) 師漸漸邊緣化而至於(yu) 失業(ye) ,紛紛外逃。
從(cong) 孔子出生之前精通“詩書(shu) 禮樂(le) ”就足以擔任元帥,到傳(chuan) 授“詩書(shu) 禮樂(le) ”的教師都自身難保,原本官方的禮樂(le) 教化隊伍風流雲(yun) 散,漂泊天涯海角,這種現象代表著西周以來的文教製度正在瓦解,用一句後來人們(men) 熟悉的話講,就是“禮崩樂(le) 壞”。而這,也就構成了孔子開創自己文教事業(ye) 的時代背景和現實契機。
“大師摯適齊,亞(ya) 飯幹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可以想見,當孔子掰著手指對弟子們(men) 細數這些當年自己接觸過、欣賞過、向他們(men) 學習(xi) 過的樂(le) 師都流落到了哪裏的時候,他的內(nei) 心一定充滿了惋惜和感慨。
因此,孔子開創了一項影響深遠的工作:他把“詩”的文本——也就是原本在國家教育、禮儀(yi) 場合中使用的各種歌詞收集起來,加以校訂,訂正其中的錯誤,刪去其中重複和不重要的篇章,留下最精華的三百零五首,它就是我們(men) 今天還在閱讀、背誦、討論、研究的《詩經》,去零取整,又稱為(wei) “詩三百”。孔子不僅(jin) 校訂了“詩三百”的文本,還繼承樂(le) 師們(men) 的工作,校訂了其配樂(le) ,使“詩三百”皆可被之管弦,和樂(le) 演唱。這也就是孔子自己所講的:“吾自衛反魯,然後樂(le) 正,雅、頌各得其所。”(《論語·子罕》)
與(yu) 此同時,孔子也就接過了樂(le) 師們(men) 手中的接力棒,繼續用詩書(shu) 禮樂(le) 來教育自己年輕的弟子們(men) 。所不同的是,過去樂(le) 師們(men) 任職於(yu) 朝廷,屬於(yu) 官辦教育,現在孔子在民間,搞的是民辦教育。與(yu) 之相應的變化是,過去官辦教育隻接受貴族子弟,現在孔子則敞開大門,凡是有學習(xi) 意願、讀書(shu) 天賦的年輕人,不管出身、階層,都可以來學。
孔子的事業(ye) 具有繼往開來的色彩:它以詩書(shu) 禮樂(le) 為(wei) 主要內(nei) 容,繼承了西周以來王家文化的精華;同時,又把它推向了更廣大的人群,打破了貴族世家對教育的壟斷,從(cong) 而開啟了一個(ge) 全新的時代。
就這樣,通過孔子的努力,《詩經》從(cong) 周代官方教育的科目之一,轉變為(wei) 孔子的民間教育科目。通過《詩經》進行的教育,就稱為(wei) “詩教”。
在孔子的教育生涯中,對詩教非常重視和推崇,他特別重視《詩》的作用,鼓勵弟子努力學《詩》。他曾講:“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xing) ,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yu) 鳥獸(shou) 草木之名。”(《論語·陽貨》)
孔子的意思是,學習(xi) 《詩經》會(hui) 對青年人產(chan) 生多方麵的幫助:詩“可以興(xing) ”,誦讀、演唱《詩經》中的作品可以活躍氣氛,使人精神振奮,激發正能量;詩也“可以觀”,《詩經》中作品歌唱著不同時代、不同地方的各種人物事跡,以及政治的好壞、風俗的美醜(chou) 、人的喜怒哀樂(le) ,有助於(yu) 青年人了解時代、了解社會(hui) 、理解人情、認識人性;詩還“可以群”,有助於(yu) 人際交往,讓大家在歌唱中增進溝通、融洽氣氛、增進感情;詩又“可以怨”,幫助人委婉地表達不同意見,溫和地抒發負麵情緒,起到安撫心靈,調和矛盾的作用。
這四條,後來被歸納為(wei) 成語“興(xing) 觀群怨”,一直沿用至今,它不僅(jin) 適用於(yu) 《詩經》本身,也適用於(yu) 它之後的詩歌乃至更廣泛意義(yi) 上的文藝創作,道出了優(you) 秀作品積極的社會(hui) 功能。
學《詩》有如此多的好處,孔子說,年輕人“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在家庭中與(yu) 父母相處和到社會(hui) 上與(yu) 上級溝通都會(hui) 用得上。因為(wei) ,學《詩》能調節性情,使人平和;能塑造價(jia) 值觀,讓人忠厚;並能教人文雅地講話,有效地與(yu) 人溝通。
最後,孔子還補充講了《詩經》在知識積累方麵的作用:“多識於(yu) 鳥獸(shou) 草木之名”——《詩經》可以讓人認識很多動物、植物。據今日學者統計,《詩經》中提到的動物有一百多種,植物有兩(liang) 百多種,另外,還有很多農(nong) 具、工具、車馬、建築以及多方麵的生產(chan) 生活經驗,可以說是一部古代生活的百科全書(shu) 。在知識匱乏、書(shu) 籍有限的春秋時代,《詩經》的確可以說是一門融會(hui) 多種知識的綜合學問。
就這樣,在孔子的鼓勵、倡導下,春秋末期在貴族教育中已經備受冷落的“詩教”,又在民間興(xing) 盛起來。孔門弟子成為(wei) 傳(chuan) 播《詩經》的主力,我們(men) 今日所能看到的《詩經》版本,傳(chuan) 統認為(wei) 就是出於(yu) 孔子弟子子夏學派的傳(chuan) 承。孔子對《詩經》的保存和傳(chuan) 播、對中國詩教傳(chuan) 統的締造,可以說功不可沒。
同時,借著《詩經》的傳(chuan) 播,從(cong) 西周到東(dong) 周這段豐(feng) 富多彩的曆史大事和古代中國人民的生活方式、民風民俗也都得以完整、生動地保存下來,流傳(chuan) 後世,成為(wei) 我們(men) 今天了解那個(ge) 時代的珍貴史料。
2020年至今,我有幸與(yu) 中央廣播電視總台“百家講壇”欄目合作,參與(yu) 了《詩說中國史》係列節目的製作。我講授《詩說先秦》部分,即采擷《詩經》中的名篇佳句,輔以曆史資料和文物佐證,力圖使《詩經》的經典名篇獲得富有深度的解讀,使曆史上的人物事件得到生動傳(chuan) 神的呈現。
從(cong) 策劃到製作,其間三易寒暑,有苦有樂(le) 。為(wei) 了盡可能通俗、平易地講述那段深邃、遙遠的曆史,我反複揣摩、研究了各種文獻、資料,這個(ge) 過程也加深了我自身對《詩經》的理解和體(ti) 會(hui) ,使我久久陶醉於(yu) 《詩經》的魅力。在合作過程中,各位編導和工作人員其樂(le) 融融,再次印證了《詩經》這一經典恒久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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