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們這樣走來
作者:張曼菱
又是一年升學季。
以前寫(xie) 過一些關(guan) 於(yu) 高考的文章,回憶的都是轟轟烈烈的大事件,大驚大喜,寫(xie) 時代對我們(men) 這代人的慷慨賜予,仿佛是“黃河之水天上來”。驚濤遠去,自有歸處,而細節,猶如大浪淘沙後平靜的水紋,是我們(men) 自己的“私人史”。
1977年,恢複高考。
那個(ge) 時代有個(ge) 口號:“人生能有幾回搏?”
我在自己居室的牆上貼了兩(liang) 張地圖——中國地圖和世界地圖。曆史大事年表貼在床前,一張是世界史,一張是中國史。數學公式、三角函數的數值,臨(lin) 近考試的那幾天再重點背。
那時,單位派我去參加“農(nong) 業(ye) 學大寨”。白天我推小車運土,晚上回來溫習(xi) 。
母親(qin) 買(mai) 了牛肉,切成小塊,用醬油烤幹,放罐頭瓶裏。晚上我嚼著看書(shu) ,不瞌睡。
窗前放著一對啞鈴,上肢運動能使大腦清醒。
去照相館,告訴師傅,拍一張準考證上貼的照片。師傅說:“放心吧。”照片提前取到,一看,果然秀麗(li) 端莊。後來北大招生組組長趙老師說:“一見照片,就讓人喜歡這個(ge) 學生了。”
中學一派活躍,各個(ge) 學校紛紛尋找往日的得意門生。
我的母校昆明市第二十四中學地處偏僻的西郊,被稱為(wei) “沒有圍牆的學校”。我們(men) 成天在小河邊溫習(xi) ,在田野裏小憩,作業(ye) 本常被風吹到水裏。正是這種“風餐露宿”的習(xi) 慣,使我在下鄉(xiang) 後也能在雞犬相聞的環境裏讀詩書(shu) 。
我跑回學校向老師們(men) 借書(shu) ,那時教科書(shu) 已經是“洛陽紙貴”。教曆史的孫老師主動說,他上我家來,為(wei) 我講三天課,保證我抓到重點。
我捧著代數書(shu) 和幾何書(shu) 回家,想起了曾老師。最後一次在路上遇到他,是當知青的我回來探親(qin) 時。曾老師哀傷(shang) 的目光注視著我:“張曼菱,你在下麵,要抽空翻翻書(shu) 。不要忘記了!”我茫然地點頭,心裏卻想:“這有什麽(me) 用?”那時候我們(men) 想的是如何回城,還有戶口、糧食,至於(yu) 代數、幾何,離我們(men) 何其遠!不久,就傳(chuan) 來曾老師逝世的消息。一位生命即將走向盡頭的老教師,最後牽掛的還是學生,他對未來是有預見的。
未來,真的來了!曾老師對我的牽掛,成了我溫書(shu) 備考的力量。後來,當我得知自己的數學是文科考場裏的最高分,我第一個(ge) 想到的就是曾老師,我想告訴他:“學生沒有辜負您!”
考試是需要有些準備的。大事當前,要預演。卡洛斯·克萊伯是卡拉揚之後的又一位著名指揮家,他的指揮充滿激情,他坦承自己對著鏡子預演過。
考試的前一天,我在上班,抬著大掃帚掃操場。一位年邁的教師走過來,關(guan) 切地問我:“你有沒有去看一下考場?”我愣了一下,還需要提前去看嗎?事實證明,非常有必要。
我的考場在昆明市第八中學,這個(ge) 中學的門口我經常路過,但那天走進去卻是第一回。一看,各個(ge) 樓已經貼上了鮮明的標識,第幾考場等等。繞來繞去,我才找到了自己準考證上的那個(ge) 教室,隔著玻璃窗望進去,裏麵每張桌子桌麵的左上方貼好了考號。我也大概知道自己坐在哪裏了,那個(ge) 位子夠敞亮。
進考場考試那天,就聽見很多考生在焦急地詢問教室在哪兒(er) 。我則胸有成竹,停好自行車,走進自己的那個(ge) 教室,心理上多了一重優(you) 勢。
我的座位後麵是一個(ge) 年紀比較小的考生,開考後隻聽見他的筆像雞啄米一樣發出聲來。旁邊的老師說:“不要緊張。”我很想告訴他,不如先拿張白紙畫一隻鴨子什麽(me) 的,讓手放鬆下來。
第一天上午考的是數學,下午考完我取自行車時,有幾個(ge) 監考的老師對我指指點點,聽見他們(men) 說:“就是她,數學全做對了!”嗬,他們(men) 一麵收卷,一麵已經搶先閱卷了。
記得監考的老師總是多給我稿紙,最後才來收卷子。一個(ge) 教室的人都走光了,他還說:“多看看,多看看,不忙著交卷。”我不敢抬頭,我知道,在他的眼睛裏,一定寫(xie) 滿了期待。
在我們(men) 這個(ge) 古老的國度,人才的培養(yang) 有一種如同傳(chuan) 接力棒的優(you) 良傳(chuan) 統。現在人們(men) 都傳(chuan) 頌著西南聯大“弦歌不輟”的豐(feng) 功偉(wei) 績,可是人們(men) 想過嗎,正是戰時那些中小學校艱難轉移,從(cong) 不放棄,輸送著一批批少年,西南聯大及其他戰時大學的新生才會(hui) 源源不絕。辛辛苦苦而默默無聞的中小學教育,是人才鏈的起始點。
父母問我:“考試的那三天,想吃什麽(me) 飯?”我說:“雞湯米線。”於(yu) 是,父親(qin) 起早去買(mai) 汽鍋雞,母親(qin) 加工米線。
後來父親(qin) 對我說:“排隊買(mai) 汽鍋雞的時候,我後麵有一個(ge) 人戴著北京大學的校徽。當時心中一動,想要是能考上這所大學就好了。沒料到,你竟然就上了北大!”
等待大學錄取通知書(shu) 的那段日子是難挨的。片區裏錄取通知書(shu) 都發放完了,沒有我的事。我徑直去五華區查問,一報名字,人家說:“就剩你這份了。”
“重點大學的都要到區裏領取。”辦事員拿出一個(ge) 大信封,上麵印有“北京大學”。
騎上自行車,我撒開雙手衝(chong) 下了武成路的陡坡,唱著:“藍藍的天上白雲(yun) 飄……”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寫(xie) 的正是這樣的捷報。
家人聽到一連串上樓的聲響,知道我必是“得勝回朝”。進家門,將懷裏的信封抽出來往床上一甩。父親(qin) 立即打開來,哇,一厚遝,什麽(me) 新生歡迎信、轉戶糧關(guan) 係的證明,連行李標簽都備好了。
那是1978年秋天,家裏開始給我準備北方過冬的衣服。此前一直沒敢準備,怕考上北大是種奢望。母親(qin) 拿出她新織的毛線褲,我推拒,我知道她冬天腿疼。可是我不會(hui) 說好話,隻會(hui) 說賭氣的話:“這麽(me) 紅,我不穿!”最好的衣服是一件駝絨大衣,那幾乎花了我一個(ge) 月的工資。除了在南方穿的小棉襖,母親(qin) 又趕著縫製了一件帶墨綠菊花的罩衫。其實最冷的是腳,招生老師告訴我要買(mai) 毛皮鞋,但昆明沒貨。後來到了北京,我嫌貴,便買(mai) 了雙大棉鞋,我們(men) 叫“大頭魚”。我穿著這雙鞋跳舞,當了四屆的文藝委員。
夜色中,父親(qin) 和妹妹把我送到車廂。我乘坐的是硬座,帶著奶奶的舊木箱和父親(qin) 的一個(ge) 布麵旅行袋,旅行袋上打了補丁。從(cong) 窗口望出去,昏暗的燈光下站著父親(qin) 和妹妹。我就這樣離開了家園。
從(cong) 貴陽上來了一個(ge) “大腦袋”。車上有《人民日報》,顯著的版麵登著照片,說北大錄取了一位魯迅研究者。有人指著報紙說:“錢理群!”我上前去問,果然是他。
畢業(ye) 後我和錢理群有很多交流,有一次他對我正色道:“你不能叫我錢老師,我們(men) 是同一年入學的。”我說:“好,就叫師兄。”於(yu) 是稱之為(wei) “理群兄”。
進北京站,看到各個(ge) 大學歡迎新生的紅幅標語,氣氛熱烈。找到北大的桌子簽到,那個(ge) 幫我拿行李的男生說:“我也是新生,昨天到的。”
新年晚會(hui) 上,我登台唱了一曲《小河淌水》,因此出名。到圖書(shu) 館有男生讓座,說:“你的民歌唱得好。”我笑笑。在遙遠的雲(yun) 南,我曾作為(wei) 一名工人為(wei) 新生布置歡迎會(hui) 場,當一切就緒後,我突然站到台上,預演了一曲,唱的就是這支雲(yun) 南民歌。我幻想自己有一天也會(hui) 被迎進大學。那時是在醫學院當工人,每年為(wei) 新生發家具、搬鐵床的都是我。隨“開門辦學”的醫生們(men) 下鄉(xiang) 去,我管中藥房,采藥,製藥,學了不少本事。假如沒有高考,我可能會(hui) 成為(wei) 一名自學成才的中醫。
記得我幾乎和所有教我們(men) 的老師辯論過——當時的教材還是舊的,很多已經不符合新的時代精神,但老師亦不得自行改動,於(yu) 是成為(wei) 我們(men) 的“靶子”。在校園裏,我們(men) 這批學生幾乎是“哪兒(er) 敲鑼哪兒(er) 到”,唯恐錯過了什麽(me) 時代的大節目。好在學校對我們(men) 相當寬容,老師們(men) 見多識廣,分外慈祥。
北京大學的校徽戴了一年,我有了一個(ge) 男朋友,是中國社科院的“紅學”研究生,在他的“敲打”下,我沒那麽(me) 浮躁了。同學們(men) 也一個(ge) 個(ge) 沉潛起來,尋求各自的專(zhuan) 業(ye) 與(yu) 愛好。
百廢待興(xing) ,期待人才。我們(men) 不再是“憤青”,建設祖國可不是頭腦一熱的事。學海行舟,校園四處是讀書(shu) 人。夜間宿舍關(guan) 燈,人人都裝了自製的小台燈。蚊蟲飛襲,路燈下還站著捧書(shu) 人。老師們(men) 在課堂上提醒:大家要注意身體(ti) 。
正是在這時,中國女排成為(wei) 全國人民的一盞心燈。她們(men) 是從(cong) “0∶2”翻身的。於(yu) 是我在一張紙上寫(xie) 下“0∶2”,貼在床頭。然而我是“輸家”,寫(xie) 了兩(liang) 個(ge) 中篇,都沒能發表。
每天早上或下午,我都要去學校的體(ti) 育場跑兩(liang) 大圈。體(ti) 能,在人生的任何一個(ge) 階段都是很重要的。我是中文係800米冠軍(jun) ,無人能敵。我喜歡接受挑戰,不害怕挫折,這樣能變得越來越強大。
一年後,我扯下了貼在床頭的那張“0∶2”,終於(yu) “2∶0”了!兩(liang) 個(ge) 中篇《有一個(ge) 美麗(li) 的地方》和《雲(yun) 》,在1982年的春天連續發表於(yu) 當年的《當代》第3期、《收獲》第4期。
畢業(ye) 前,我正在校園裏四處跑,辦離校手續。幾個(ge) 電影廠的人找來了,在宿舍裏等我。我的處女作小說《有一個(ge) 美麗(li) 的地方》最終由北京電影學院的青年電影製片廠拍攝,那個(ge) 劇組的班底是與(yu) 我同屆的大學生。
畢業(ye) 後我分配到天津文聯,從(cong) 此有了工資。父親(qin) 卻有些失落:“今後再也不用去郵局給你匯錢了。”
四年裏,我的生活費都來自父母的匯款。郵局那個(ge) 櫃台的營業(ye) 員已經熟悉父親(qin) ,每個(ge) 月都會(hui) 看著他用帥氣的鋼筆字寫(xie) 下“北京大學中文係 張曼菱收”,十分仰慕。父親(qin) 總會(hui) 與(yu) 人家寒暄一番,乘興(xing) 而歸。
這大概是我此生帶給父母最大的快樂(le) 了。
《光明日報》(2023年09月01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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