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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互文與經典生成

發布時間:2023-10-10 09:42: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作者:尹 策(河北大學文學院講師)

  《桃花源記並詩》並見於(yu) 傳(chuan) 世各本《陶淵明集》中,一《記》一《詩》珠聯璧合,形成一個(ge) 完美的藝術整體(ti) 。這種《記》與(yu) 《詩》相結合而呈現的文學形式,在表麵上與(yu) 史家傳(chuan) 讚體(ti) 文學相類似,但其《詩》既非對《記》中所述人物、故事的評讚,《記》也非《詩》前的序。二者具有明顯的互文性關(guan) 係,這就是自我的互文。相對而言,《記》更具有獨立性,這使得《記》在後代選本中往往脫離《詩》而單行,人們(men) 也普遍重《記》輕《詩》。《詩》則將漁人如何發現桃源秘境、高尚之士如何再尋桃源的過程全部略去,集中表現桃花源的社會(hui) 形態,並抒發議論和感慨,融入了詩人自我的生命意識,表達了順應自然的哲理思考(“怡然有餘(yu) 樂(le) ,於(yu) 何勞智慧”)。《詩》更像是《記》的“讀後感”,對《記》明顯具有依附性,如果離開《記》,《詩》便沒有了著落,讀者將不知所雲(yun) 。

  《記》《詩》所述情節有相互抵牾之處,這一點是很值得關(guan) 注的。《記》言“男女衣著,悉如外人”,言外之意是說桃源中人的穿著與(yu) 當時晉朝人是一樣的,而《詩》卻雲(yun) “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製”,意謂桃源中人之禮儀(yi) 、服飾與(yu) 先秦時相同。對於(yu) 這種矛盾的敘述,龔斌先生認為(wei) :“《記》是誌怪小說,情節奇幻迷離,本來就不可純以常理理解之。漁人所見‘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寫(xie) 出別有洞天之中,充滿人間寧靜和諧之氣息……《詩》是理性地評述,表現作者的社會(hui) 理想。由於(yu) 《詩》與(yu) 《記》文體(ti) 不同,內(nei) 容和旨趣表現出某些差異,完全正常。”(《陶淵明集校箋》)文體(ti) 不同,敘事的側(ce) 重點自然也就不同:《記》重在敘事,通篇沒有出現陶淵明自己的形象,沒有作者的評論;《詩》則重在“言誌”,重在表達自己的社會(hui) 理想,末二句“願言躡清風,高舉(ju) 尋吾契”更是十分清晰地表達了飄然高舉(ju) 、尋覓知己的誌願。當然,這一《記》一《詩》的自我互文性和差異性也提醒我們(men) ,二者很可能並非同時所作,而是經曆了先後成篇,各自獨立,最後才合體(ti) 形成《桃花源記並詩》。這一文學現象無疑是值得關(guan) 注的。

  《桃花源記》早期獨立的文本見於(yu) 《搜神後記》卷一“桃花源”條,陳寅恪先生在《桃花源記旁證》一文中指出:

  今本《搜神後記》中《桃花源記》,依寅恪之鄙見,實陶公草創未定之本。而淵明文集中之《桃花源記》,則其增修寫(xie) 定之本,二者俱出陶公之手。(《金明館叢(cong) 稿初編》)

  陳氏認為(wei) ,《搜神後記》中的敘寫(xie) 桃源故事的文本是《桃花源記》的“草本”,而傳(chuan) 世各本《陶淵明集》中的《桃花源記並詩》則是由“草本”而形成的“定本”,前者有《記》無《詩》,這也說明《記》的創作在先,《詩》的創作在後,二者融合,最後形成了《桃花源記並詩》。

  不僅(jin) 如此,就《桃花源記》“草本”的創寫(xie) 而言,其自身也存在著比較豐(feng) 富的“前文本”,這些文本就見於(yu) 《搜神後記》卷一,具體(ti) 涉及“仙館玉漿”條、“剡縣赤城”條、“韶舞”條、“劉驎之”條和“穴中人世”條等五條故事。我們(men) 試將這些故事的文本與(yu) 《桃花源記》“草本”和“定本”加以比較(“定本”與(yu) “草本”如有差異,則以按語明之,無差異則不出按語):

  1.晉初,嚐有一人誤墮穴中(“仙館玉漿”條)/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wei) 業(ye) (草本,下同)

  2.計可十餘(yu) 日,忽然見明(同上)/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3.根等亦隨渡,向絕崖(“剡縣赤城”條)/林盡水源,便得一山

  4.經一石橋,甚狹而峻(同上)/初極狹,才通人

  5.羊徑有山穴如門,豁然而過(同上)/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cong) 口入

  6.既入,內(nei) 甚平敞,草木皆香(同上)/土地平曠,屋舍儼(yan) 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7.何尋逐,徑向一山(“韶舞”條)/林盡水源,便得一山

  8.山有穴,才容一人(同上)/山有小口……初極狹,才通人

  9.初甚急,前輒閑曠(同上)/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10.見有良田數十頃(同上)/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11.何遂墾作,以為(wei) 世業(ye) 。子孫至今賴之(同上)/自雲(yun) 先世避秦難,率妻子邑人至此絕境,不複出焉案:“自雲(yun) ”句,“難”字,“定本”作“時亂(luan) ”。

  12.嚐采藥至衡山,深入忘反。見有一澗水(“劉驎之”條)/緣溪行,忘路遠近

  案:“忘路”句,“路”字下,“定本”有一“之”字。

  13.驎之欲更尋索,不複知處矣(同上)/太守劉歆,即遣人隨之往,尋向所誌,不複得焉

  案:“太守劉歆”四句,“定本”作“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遂迷,不複得路”。陶公刪除“劉歆”之名,顯示了作家化實為(wei) 虛的藝術追求,這樣處理更令人回味。

  14.深山中有人跡,異之(“穴中人世”條)/漁人甚異之

  15.穴才容人(同上)/山有小口……初極狹,才通人

  16.行數十步,便開明朗然(同上)/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17.不異世間(同上)/男女衣著,悉如外人

  從(cong) 以上17例可以看出,《桃花源記》的“草本”是以洞穴仙窟故事為(wei) 藍本進行加工改造的,而“定本”對“草本”則有進一步的加工(更多的文字差異可以參看範子燁《〈桃花源記〉的“草本”與(yu) “定本”問題——陳寅恪〈桃花源記旁證〉補說》一文)。六朝時期,道教興(xing) 盛,隱逸之風昌熾,很多文人雅士徜徉於(yu) 山水之間,訪仙問道,不辭險遠,神秘的洞窟仙府不斷被發現,由此誌怪小說中出現了大量有關(guan) 洞穴仙窟故事的記述;而以《桃花源記》為(wei) 核心的這一自我創作的鏈條,實際就是同一作家的自我的“互文性”文本建構,而這一建構過程恰好在客觀上彰顯了陶淵明就是《搜神後記》的作者這一不爭(zheng) 事實。

  總之,就互文性的創作機製而言,《桃花源記並詩》的生成過程是:《搜神後記》五條→《桃花源記》草本→《桃花源記》定本→《桃花源詩》→《桃花源記並詩》。事實上,任何經典作品都不是一蹴而就的,都有著“前文本”的存在,而陶淵明這種自我的互文性創作,更體(ti) 現出一位偉(wei) 大作家積土成山積水為(wei) 淵的不懈努力和追求。換言之,《桃花源記並詩》所采用的詩歌與(yu) 散文合璧之新文體(ti) (參見鄧小軍(jun) 《陶淵明與(yu) 廬山佛教之關(guan) 係——兼論〈桃花源記並詩〉》),實際就是一種由自我的互文性創作機製孕育的文體(ti) 形式,客觀上已經為(wei) 采用同樣文體(ti) 形式的唐傳(chuan) 奇的出現導夫先路了:這篇承載著桃源之夢的一代文學經典,其文體(ti) 竟然成為(wei) 唐代士子們(men) “行卷”寫(xie) 作的通行範式,如此文學史的奇跡,也著實令人驚歎不已!

  《光明日報》(2023年10月09日 13版)

(責編:李雨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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