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詠所發,誌惟深遠”
作者:楊 柳(北京聯合大學師範學院副教授)
沈德潛《說詩晬語》對晉宋之際詩運轉關(guan) 作出了著名論斷:“詩至劉宋,性情漸隱,聲色大開。”意為(wei) 劉宋之前的詩歌,是書(shu) 寫(xie) 了詩人的性情的,劉宋以後則性情漸隱,而大開聲色。但不知為(wei) 何,論者在闡述此語之時,總是著力於(yu) 敷衍“聲色大開”,而忽略了“性情漸隱”。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在論到晉宋詩學時即已提出“吟詠所發,誌惟深遠”,而研究者也同樣將重點放在了緊隨其後的“體(ti) 物為(wei) 妙,功在密附”,於(yu) “吟詠”之說視而不見。“吟詠”差可等同於(yu) 沈德潛所說之“性情”,都指向詩歌的抒情言誌。而劉宋之前長達百年的東(dong) 晉詩壇被公認是玄理詩的天下,玄理詩又一直以來都被視作無關(guan) 性情純然說理的詩。如此,是劉、沈之說有誤?還是後人對劉宋之前詩學的“性情”“吟詠”關(guan) 注不足?本文試作探討。
魏晉以後,隨著玄學的興(xing) 盛,理趣追尋幾成一種思維習(xi) 慣。玄談之風遍被士林,並全麵融入文學書(shu) 寫(xie) 之中,不僅(jin) 產(chan) 生了以談玄理為(wei) 主的玄言詩,還在贈答、詠懷、山水等詩歌中都融入了玄理玄趣。對於(yu) 長期沉溺玄學,慣於(yu) 思理悟道的士人而言,山水,乃至群品、萬(wan) 類,都是“道”的表征,處處可見內(nei) 蘊之“理”,正是王羲之所謂“寓目理自陳”,也即支遁所謂“即色遊玄”。如謝安《蘭(lan) 亭詩》:“相與(yu) 欣佳節,率爾同褰裳。薄雲(yun) 羅陽景,微風翼輕航。醇醪陶元府,兀若遊羲唐。萬(wan) 殊混一理,安複覺彭殤。”在對親(qin) 曆的山水之美進行描述、複現之時,士人們(men) 多矚目於(yu) 山水興(xing) 發的玄意,書(shu) 寫(xie) 內(nei) 在心靈與(yu) 宇宙自然的交流與(yu) 共振。《世說新語·言語》載:王司州至吳興(xing) 印渚中看,歎曰:“非唯使人情開滌,亦覺日月清朗。”王微在《敘畫》中亦道:“望秋雲(yun) ,神飛揚;臨(lin) 春風,思浩蕩。”詩人或穿越紛繁的物象,感受宇宙的節律:“代謝鱗次,忽焉以周”,“悠悠大象運,輪轉無停際”(王羲之)。或感受神奇變為(wei) 塵滓,朝榮而至夕弊這樣不能否認的客觀規律:“於(yu) 今為(wei) 神奇,信宿同塵滓”(王羲之)、“朝榮雖雲(yun) 樂(le) ,夕弊理自因”(庾蘊)。自然陶化並不因人的意誌而改變,“陶化非吾因,去來非吾製”(王羲之),於(yu) 是,人們(men) 對背後那隻操控一切的手有了深切的體(ti) 會(hui) ,渺小的個(ge) 體(ti) 隻能對之讚歎不已:“大矣造化功,萬(wan) 殊莫不均”(王羲之)、“茫茫大造,萬(wan) 化齊軌”(孫統)。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詩歌中的理,並非完全不動聲色冷靜理性的思辨、推理,而仍然是在心靈的疆域細細沉吟、品味的“理感”——重要的不是“理”本身,而是對“理”的追尋與(yu) 體(ti) 悟。“理”並非與(yu) “情”無關(guan) 。“誰能無此慨,散之在推理”(王羲之),很多時候,晉宋詩歌中的“理”與(yu) “情”緊緊地聯係在一起,理因情生,情因理化。詩人致力於(yu) 處理由“物”所興(xing) 發之“情感”,將情感或升華,或消釋,成平淡夷泰又餘(yu) 味綿綿的“理感”。頗多玄理詩保存了這樣的過程。嵇康《四言贈兄秀才入軍(jun) 詩》抒述離別之悲,追憶同居之樂(le) ,後歸入悠然自得,澹然灑脫的玄學風度:“息徒蘭(lan) 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遊心太玄。”終章進一步與(yu) 對方討論人生:“流俗難悟,逐物不還。至人遠鑒,歸之自然……身貴名賤,榮辱何在。貴得肆誌,縱心無悔。”以因任自然、貴得肆誌的玄學人生觀來互相勉勵,如能明了“萬(wan) 物為(wei) 一”,自然四海同宅,哪怕天涯遠隔,亦是與(yu) 彼共之,予何所惜。離別的憂傷(shang) 在玄理的安慰中淡化、消釋。孫綽的《秋日》詩由“撫菌悲先落,攀鬆羨後凋”的感傷(shang) ,最終歸結為(wei) “澹然古懷心,濠上豈伊遙”的澹淡。支遁《八關(guan) 齋三首》其二寫(xie) 到一次頗為(wei) 熱鬧的佛事活動後,眾(zhong) 人離去,詩人麵對“蕭索庭賓離,飄遙隨風適”,不禁“引領望征人,悵恨孤思積”,生起悵惘愁緒,最後通過“非我”“外物”的方式以返歸“虛靜”“本真”。
“理”——對宇宙永恒、對自然規律的感知,可紓解生命中的種種憂思愁情,可釋放因無常、變化、死生而來的焦慮,此所謂“寄暢”。而在即物悟理的過程中,人們(men) 也感受到,宇宙萬(wan) 物運轉不休,居於(yu) 中樞的道卻是靜止無為(wei) 的,故應效法道而無為(wei) 無己。故郭象將至人之心喻為(wei) “鏡”:“至人之心若鏡,應而不藏,故曠然無盈虛之變也。”無我方可與(yu) 造化為(wei) 友,與(yu) 自然渾然為(wei) 一,如阮籍《大人先生傳(chuan) 》所雲(yun) :“與(yu) 造化為(wei) 友,朝餐湯穀,夕飲西海,將變化遷易,與(yu) 道同始,比之於(yu) 萬(wan) 物,豈不厚哉?”慧遠則用“冥遊”來表現人與(yu) 自然相冥,融而為(wei) 一,《遊廬山》雲(yun) :“有客獨冥遊,徑然忘所適。”
隻是,這種通過哲學理悟來寄暢、與(yu) 物相冥的做法僅(jin) 能起到短暫的自我安慰的作用,生命流逝的憂愁總在某個(ge) 不經意的時候還要侵襲人的心靈。王羲之《蘭(lan) 亭集序》感歎於(yu) “一死生為(wei) 虛誕,齊彭殤為(wei) 妄作”,其《蘭(lan) 亭詩》一路推理,一路散懷,末了卻仍不忘不朽之事:“言立同不朽,河清非所俟”。其《為(wei) 會(hui) 稽內(nei) 史稱疾去郡於(yu) 父墓前自誓文》亦歎道: “每仰詠老氏、周任之誡,常恐死亡無日,憂及宗祀,豈在微身而已!”如此沉重的慨歎,即源自理與(yu) 情(真實生命體(ti) 驗)的巨大差異。至此,詩人精心構建的消解憂愁的心理機製終於(yu) 崩潰,“理”已被“情”淹沒。這就可以解釋有些讀者的疑惑,為(wei) 何一些作者的文(序)與(yu) 詩的思想傾(qing) 向恰恰相反,序主抒情,濃得化不開,而詩卻往往雲(yun) 淡風輕。蘭(lan) 亭序和詩、石門遊序和詩,均有此矛盾反差。研究者對此頗為(wei) 不解。而實際上這些作者是以序文的形式交代了玄理詩寫(xie) 作的心緒情感背景,彌足珍貴。相當一部分玄理詩或許都有這樣沒有寫(xie) 出來的序,這是魏晉士人孜孜不倦作玄理探求的心理動因。由此可看出,情是理生發的起點,是理要處理的對象,可以理遣之,可借理升華,也可能哪怕窮盡所有哲理,最終仍然為(wei) 情所困。
可見,這些看似純然說理的詩歌仍是關(guan) 乎性情、關(guan) 乎生命的。對於(yu) 一些玄理詩的作者來說,言誌仍然是其自覺追求。《世說新語·賞譽》:“許掾嚐詣簡文,爾夜風恬月朗,乃共作曲室中語。襟懷之詠,偏是許之所長,辭寄清婉,有逾平日。簡文雖契素,此遇尤相谘嗟,不覺造膝,共叉手語,達於(yu) 將旦。”許詢乃玄理詩的代表人物,此處卻稱其擅長襟懷之詠。康僧淵在《代答張君祖》序中說:“夫詩者,誌之所之,意跡之所寄也。忘妙玄解,神無不暢。夫未能冥達玄通者,惡得不有仰鑽之詠哉。吾想茂得之形容,雖棲守殊塗,標寄玄同,仰代答之。未足盡美,亦各言其誌也。”可見康僧淵是把表述義(yi) 理也視為(wei) 言誌。而這也是支遁所持的詩歌觀念。支遁詩歌多言佛、玄之理,學界通常將其列為(wei) 玄理詩的代表,但其詩作卻多以“詠懷”“述懷”命題(如《詠懷詩》五首、《抒懷詩》二首),而這些詩也的確是以抒懷言誌為(wei) 宗旨。如《詠懷詩》其二滿篇玄理,重點卻在抒發拋卻紛繁人事(“形與(yu) 物物疏”、“蕭索人事去”),獨守澄靜神明的人生誌向。詩人或端坐冥想,沉浸於(yu) 玄理思悟,或托身山林,冥然於(yu) 泠風管瀨,表述對“外身解世網”“含虛映自然”的理想人格的向往與(yu) 追尋(“願投若人蹤,高步振策杖”)。
故此,玄理詩的寫(xie) 作有一部分原本就是為(wei) 言誌,而且是非常直接的言誌方式。許多類型的玄言詩作,如玄言詠懷、玄言山水詩中,詩人仰觀俯察,體(ti) 悟關(guan) 於(yu) 宇宙、社會(hui) 的哲理,最終也都落腳到人生問題。詩歌中所述玄理,如宇宙輪轉不息、道為(wei) 宇宙的最後根源、從(cong) 道的觀點看,萬(wan) 物一齊、名利之不可長久、長生之不可能等,都隻為(wei) 從(cong) 更為(wei) 高遠的角度來把握人生,消除人生的困惑。順應自然、自適其性的玄學人生觀正是魏晉玄理詩反反複複表述的內(nei) 容,故將其稱之為(wei) 言誌之詩應無所疑。
《光明日報》(2023年10月09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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