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大師黃侃的讀書法
作者:徐 霄(黑龍江大學創業(ye) 教育學院講師)
讀書(shu) 是一件雅事,也是一件平常事,在好書(shu) 之人那裏,讀書(shu) 與(yu) 穿衣吃飯等同,皆是人生不可或缺之務。曆史上不同的人讀書(shu) 有不同的特點,有陶淵明“好讀書(shu) 不求甚解”的灑脫,亦有陶弘景“讀書(shu) 萬(wan) 餘(yu) 卷,一事不知,以為(wei) 深恥”的謹嚴(yan) 。近代的中國學人裏,頗不乏讀書(shu) 種子,黃侃就是其中翹楚。
黃侃字季剛,在音韻、訓詁、文字和詞章之學上皆可稱一代宗師,他性格的狂放,在近代學林掌故中很有名聲,時人即有“黃以國學名海內(nei) ,亦以罵人名海內(nei) ”之評。若拋開掌故八卦,走入黃侃的日常生活中去,大可發現其人讀書(shu) 精勤嚴(yan) 恪,極為(wei) 用功。他書(shu) 香世界中所展現的讀書(shu) 旨趣與(yu) 方法,上承傳(chuan) 統,下開新風,在世界讀書(shu) 日之際重溫,可為(wei) 今人讀書(shu) 作借鑒。
讀書(shu) 應“擇要”
黃侃是個(ge) 天分很高的人,他四歲時跟從(cong) 江瀚學習(xi) ,據說“初授《論語》,每次才四五句,方一上口,即能背誦”。他曾隨父親(qin) 遊覽成都的武侯祠,馬上能記下祠壁內(nei) 懸掛的楹聯,在父親(qin) 指點下讀經,他亦能日讀千言,被稱作“聖童”。在二十五歲左右,他的學問已經有了相當的成就,章太炎在是年曾稱他所收弟子中,有成就可言的唯有三人,一是黃侃,二是錢玄同,三是朱希祖。在這三人裏,黃侃與(yu) 錢玄同都精通小學,而黃侃尤為(wei) 擅長音韻、文辭之學。從(cong) 黃侃《國故論衡讚》《在日本移漢學社書(shu) 》等作品中,也能看到此時黃侃學問的旨趣與(yu) 規模。
1912年,章太炎與(yu) 馬良、梁啟超等人發起“函夏考文苑”,囊括了當時國內(nei) 一流的學者,而二十七歲的黃侃即以小學、文辭列名其中,可見時人對他學問的肯定。至二十八歲時,黃侃已提出古聲十九類、古韻二十八部說,並開始撰寫(xie) 《音略》,前者是音韻學上劃時代的創見,而後者亦是黃侃音韻學說的重要著作;次年9月,黃侃即應聘執掌北京大學教席,主講文字、詞章之學以及中國文學史。由這樣的進境來看,黃侃確實天賦過人。
但黃侃之所以年紀輕輕即有如此學問,並不完全因為(wei) 天分高,也在於(yu) 他讀書(shu) 善於(yu) 挑選,把握經典。在讀書(shu) 上,他主張“博而能約”,以精讀數部經典作為(wei) 自己的治學之基。黃侃曾有語雲(yun) :“博覽旁征,必先有其基。”他用功最深的幾部書(shu) ,是十三經、《說文解字》《廣韻》《昭明文選》《漢書(shu) 》和《新唐書(shu) 》。在日記中,他曾自述雲(yun) :
平生手加點識書(shu) ,如《文選》蓋已十過,《漢書(shu) 》亦三過。注疏圈識,丹黃爛然。《新唐書(shu) 》先讀,後以朱點,複以墨點,亦是三過。《說文》《爾雅》《廣韻》三書(shu) ,殆不能計遍數。
對這幾部書(shu) ,他反複圈點涵泳,其中《說文》《廣韻》和《爾雅》是他閱讀最勤的書(shu) ,圈點“殆不能計遍數”,他的學問亦正是以這三部書(shu) 所代表的文字、音韻、訓詁之學見長。這是一種“紮硬寨、打死仗”的方法,就是在浩渺書(shu) 山中,尋得自己所喜愛與(yu) 擅長的領域,便紮根下來,以此作為(wei) 根據地,再向四圍擴散。
黃侃對應當精讀的典籍,是非常熟稔的,據他的學生武酉山回憶,有一次中山大學的一個(ge) 人問黃侃一個(ge) 典故,黃侃雲(yun) 出自《漢書(shu) 》,並隨口背誦了一大段,武酉山頗為(wei) 驚訝,說先生如何背得這麽(me) 多《漢書(shu) 》?黃侃回答道:“《漢書(shu) 》不能背,還教什麽(me) 書(shu) 呢?”此語聽來倨傲,卻是自信的體(ti) 現。日本學者吉川幸次郎在其《我的留學記》裏,亦曾記載他麵見黃侃的一則軼事。吉川幸次郎在中國留學時,對《經典釋文》一書(shu) 中《穀梁傳(chuan) 》部分有疑惑,他在北京大學問過不少先生,都未得確解。當他到南京拜訪黃侃時,初見麵便問起這個(ge) 問題,黃侃馬上就說,這是夾帶進了宋人的校語。黃侃未翻原書(shu) 就解決(jue) 了吉川幸次郎積蓄已久的疑惑,令後者佩服不已。在與(yu) 黃侃進一步交流後,吉川幸次郎不禁感歎:“這人才是真正認真讀書(shu) 的人!”
讀書(shu) 而“擇要”,可以事半功倍,黃侃對自己的老師劉師培的學問十分敬佩,而劉師培即是民國時期年少成名的俊傑。黃侃曾雲(yun) :“讀天下書(shu) ,至死不能遍,擇其要而已矣。劉申叔年三十五而學成,亦得擇要之法。”就是此意。劉師培正因為(wei) 讀書(shu) 能擇其要,故三十五即學成,比之於(yu) 皓首窮經而不得其法的人,所得要更迅捷而遠大得多。
黃侃讀書(shu) 擇要而熟讀的法門,其實正是中國傳(chuan) 統士大夫守之有素的風習(xi) 。曾國藩說:“書(shu) 籍之浩浩,著述者之眾(zhong) ,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盡飲也,要在慎擇焉而已。”意謂古今著述宏多,就像長江大河中滔滔不絕的流水,一個(ge) 人要想盡數喝幹,那隻是天方夜譚,所以必須守約,擇取重要的部分熟讀精思。他還舉(ju) 了韓愈的例子,說韓愈作為(wei) 千古大儒,平生所服膺熟讀的也就寥寥幾種書(shu) 而已。讀書(shu) 既然有所選擇,那麽(me) 對所選擇的重要典籍,就切須精熟。朱熹雲(yun) “讀書(shu) 不貴多,隻貴熟”。又說:“讀十通,與(yu) 讀一通時終別。讀百通,與(yu) 讀十通終自不同。”這是說讀書(shu) 貴熟之義(yi) 。從(cong) 這些先哲嘉言中,我們(men) 正可以看出黃侃讀書(shu) “擇要”的文化淵源。
讀書(shu) 須擇要而精熟,而在讀的過程中,又不能雜覽旁收,分散精力,尤其是很多大部頭的書(shu) 籍,是需要有一以貫之的精神來閱讀的。《論語》記載子路,說“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即是說子路獲得了一些知識後,如果未能透徹消化運用,便絕不貪多務得。黃侃在日記裏曾記載自己讀《清史稿》事雲(yun) :“自後當以全力治《清史》,《清史》未畢,萬(wan) 萬(wan) 勿讀他書(shu) 。予年來每每兼點兩(liang) 書(shu) ,此最誤事。《韓非子》曰:‘數變業(ye) 者無成功。’戒之哉!”即是此意。
黃侃對基本典籍的精熟,用功的刻苦,也得到很多同時代學者的肯定。他在北大本屬於(yu) 守舊派,對提倡白話文學的胡適、錢玄同,皆不假辭色,甚至嗤之以鼻,雙方壁壘森嚴(yan) ,但是他的學問,卻也很讓胡、錢等人欽佩。胡適曾經評論學者林損說:“公鐸(林損)的天分很高,整天喝酒、罵人,不用功,怎麽(me) 會(hui) 給人競爭(zheng) 呢?天分高的不用功,也是不行的,章太炎,黃季剛,他們(men) 天分高,他們(men) 是很用功的啊。”可見胡適對黃侃的用功有很深的印象。
同樣致力古典學問的張舜徽,在自己的日記中也曾與(yu) 駱鴻凱評論過黃侃,他說:“黃氏以聰明睿智之資,而治群經小學極其勤苦,讀書(shu) 無一字跳脫,此所謂守之以愚者也,故所詣獨有千古。”
天分高,卻不濫用,選定自己的方向,便孜孜不倦地耕耘,這便是張舜徽稱許黃侃“守之以愚”的精神。
廣購書(shu) 以備讀
黃侃對精讀的書(shu) 選擇甚嚴(yan) ,用功甚深,但他又絕非故步自封、拘守一隅的淺陋之人,在精讀之外,他有不少泛覽之書(shu) ,這從(cong) 他購書(shu) 之廣中亦可看出。愛書(shu) 之人往往喜購書(shu) ,一冊(ce) 在手,筆墨精好,摩挲不忍釋,是書(shu) 齋中一大樂(le) 事。黃侃購書(shu) 並非如普通藏書(shu) 者隻為(wei) 裝點門麵而已,他所購的多是對自己學問有用之書(shu) ,隻要有用,即使書(shu) 價(jia) 甚貴,黃侃也不惜解囊。徐有富曾在其《黃侃讀書(shu) 法管窺》一文之“得錢隨分付書(shu) 坊”中談及此點。
如黃侃曾節約日用,花了四年時間購齊《四部叢(cong) 刊》,這令他高興(xing) 不已,雖然購書(shu) 的價(jia) 格不在小數,但他依然“夜以名酒慶之”——用現在的話說,他就是因為(wei) 購齊這套好書(shu) 而“開香檳”慶祝,可見他的愛書(shu) 之誠。還有一次,他購得新出影印《四庫全書(shu) 》中的《舊五代史》,覺得“印既精工,紙複絜致,與(yu) 原本無異,真好書(shu) 也”,於(yu) 是“執玩反複,喜不自勝”。黃侃在日記中記載,自己於(yu) 短短三年中,為(wei) 購書(shu) 就幾乎花去了八千元,這在民國時期,是很令人咋舌的數目了,為(wei) 此他解釋道:
寒士為(wei) 此,寧非甚癡?但願於(yu) 學略有成就,而我子孫亦稍能誦讀愛惜之。然架上宜有之書(shu) ,所缺尚不尟,後此當思時時買(mai) 之。
所謂“架上宜有之書(shu) ”,便是黃侃認為(wei) 於(yu) 學問有益之書(shu) ,他又曾雲(yun) :“書(shu) 之要者,亦非一旦可備,若講求版本,乃藏書(shu) 家之事,我輩但求讀書(shu) 而已。”道出了他購書(shu) 以備讀的誌趣,這與(yu) 隻知蒐討各種秘籍珍本以充插架的人是有雲(yun) 泥之別的。由於(yu) 是為(wei) 了有益於(yu) 學問,所以黃侃的購書(shu) 有兩(liang) 個(ge) 特點:一是不為(wei) 自己的興(xing) 趣所限,隻要書(shu) 有用即購入,這樣便避免自己變得狹隘;二是係統性地購書(shu) ,求全求備。他若想了解研究某一領域的知識,便先列出該領域相關(guan) 書(shu) 籍之目錄,然後按圖索驥,大量購買(mai) ,依次閱讀,這樣對一門學問的了解方能深入透徹,而不是淺嚐輒止。
他對金石甲骨相關(guan) 書(shu) 籍的蒐購,亦可以看出他廣購書(shu) 以備讀的特色。黃侃的學問本來並不在金石甲骨之學上,他提倡讀常見書(shu) ,對當時關(guan) 注出土文獻的人都不太瞧得上,他對王國維很有疵議,曾在日記中大發責備之語。王國維弟子的薑亮夫曾去拜訪他,他也頗為(wei) 輕視,說:“其人蓋用心於(yu) 龜殼子者……非吾徒也。”但若細讀他的日記,會(hui) 發現他曾大量購入金石甲骨文字方麵的書(shu) 籍,如1929年他先後托人購買(mai) 了《金石圖》《金石苑》《小蓬萊閣金石》《兩(liang) 漢金石記》《愙齋集古錄》《清儀(yi) 閣古器物文》《增訂殷墟書(shu) 契考釋》《鐵雲(yun) 藏龜之餘(yu) 》《殷墟書(shu) 契前編》《殷墟書(shu) 契菁華》《秦漢瓦當文字》《秦金石刻辭》《雪堂所藏吉金文字》等書(shu) ;在購書(shu) 的同時,他也認真地校讀相關(guan) 書(shu) 籍,如在1929年日記中,他提到自己搜羅宋人金石書(shu) 已經頗為(wei) 完備,準備按順序將《集古錄》《考古圖》《嘯堂集古錄》等九種金石書(shu) 讀畢。金石文字,尤其是甲骨文,本來與(yu) 文字之學關(guan) 係密切,黃侃雖不以金石甲骨文的學問為(wei) 然,但是依然廣泛地搜集閱讀相關(guan) 的書(shu) 籍,不斷拓展自己學問的邊界。
有定、有恒之學
黃侃的學生曾記錄他的講學之語,其中有“讀書(shu) 宜注意三事”之說,第一件事便是“有定”,指“時有定限,學有定程”;第二件事是“有恒”,也就是不生厭倦之心,養(yang) 成精勤之習(xi) 慣,功課絕不寬假,即使有間斷,也必須補作。黃侃自己讀書(shu) ,確實也依照這樣“有定”“有恒”的規矩。黃侃夫人黃菊英曾追憶,黃侃每日從(cong) 清晨五時起就開始讀書(shu) ,絕不間斷,晚上也堅持寫(xie) 劄記和日記,一直要到半夜,讀書(shu) 時,他又是圈點,又是加批,非常勤奮。
書(shu) 齋之外的黃侃非常活潑,他好喝酒,好聽戲,好遊覽,好與(yu) 朋友聚會(hui) ,在他的日記中,常常能看到他與(yu) 友人飲酒歡聚,手持蟹螯、酒杯,吟詩作對的記錄,但難得的是,一旦回到書(shu) 齋,他似乎就馬上忘記了宴飲之事,開始在熒熒燈火中讀書(shu) ,像1931年12月12日,他在日記中記自己“午後,持螯痛飲,入夜醉眠”,但是隨後又記“中夜,看真西山、北山、深寧學案”,即使大醉,半夜醒來依然繼續讀《宋元學案》。
黃侃讀書(shu) 是有“日課”的,有時候是在年初進行規劃,比如1922年新年,他即在日記中記下“今歲所擬為(wei) 之事”,其中就包括了:一、著手為(wei) 《經典集音長編》;二、賡前治《說文》;三、翻史籍,輯《文章誌》;四、繕錄文詩稿。這計劃裏不僅(jin) 有讀書(shu) ,亦有著作的規劃。更清楚的是1928年7月3日,他在日記裏改定了自己的功課,分為(wei) 六門,即每日臨(lin) 漢簡;校《經典釋文》二卷;點經疏二卷、《新唐書(shu) 》一卷、《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五卷;翻有關(guan) 實學之書(shu) ;撰作;鈔詩。
他這一年每天的功課,都寫(xie) 定在了自己的日記裏,日日如此,絕不間斷,即使有雜事妨礙,第二天也一定繼續。比如在7月9日,有友人來找他共進晚餐,與(yu) 他聊天至十一點,結果當晚的功課未完成,但第二天的日記中,他即補上:“卯正起,仍複常課。”這一年7月中旬似乎很熱,他在11日的日記裏寫(xie) 道:“晴熱(九十度)。晝夜喧擾,不得讀書(shu) 。”於(yu) 是便打算早起到雞鳴寺去借地看書(shu) 。起床後,他先到金陵大學去,發現好友汪東(dong) 的辦公室很涼快,幹脆就在汪東(dong) 的辦公室裏坐下讀書(shu) 。在這樣燥熱的一天中,他依然翻《新唐書(shu) 》、擬宋祁文章、擬唐詩五七言、臨(lin) 漢簡、鈔詩、閱《全後漢文》,功課一點沒落下。
這年8月19日,他又修訂了日課:“鈔《古詩存目錄》;校《經典釋文》;點《全上古》至《隋文》《全唐詩》;翻群書(shu) 屬於(yu) 目錄金石者;臨(lin) 漢晉簡牘;選擬宋子京文;讀《河嶽英靈集》。”
他日課的調整,與(yu) 他讀書(shu) 的進度是關(guan) 聯著的,不過大體(ti) 的形式未變,依然是抄書(shu) 、校書(shu) 、點書(shu) 、翻書(shu) 、臨(lin) 摹、作文幾項,有泛覽亦有精讀,動手動腦,極為(wei) 充實,從(cong) 中可見他教誨學生“時有定限,學有定程”之意。
黃侃所作讀書(shu) 功課,並非泛泛讀過而已,精讀的書(shu) ,他必定要上手標點,隨時抄錄,讀後又反複溫習(xi) ,如“十三經”便是他時時溫習(xi) 的書(shu) 籍。在教導學生時,黃侃又曾說,一個(ge) 人治學,在二十歲以上,三十歲以內(nei) ,就需要有一定的成績,否則性格懦弱的會(hui) 變得頹廢,而性格強勢的就會(hui) 變成不學之妄人。孔子曾說“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斯亦不足畏也已”,說的也是此意,黃侃將這個(ge) 時間提前了二十年,變成“二十三十而無成,斯亦不足畏也已”。說這樣的話,黃侃確實也有如此的底氣。
黃侃讀書(shu) 最惱恨的是“煞書(shu) 頭”,這是他發明的新詞,意思是讀書(shu) 不終卷,讀了個(ge) 開頭便中斷不讀,他讀書(shu) 講究的是從(cong) 頭至尾,一字不輕易放過。他每讀一書(shu) ,都極有恒心,如他1931年10月在日記中記錄溫習(xi) 十三經,從(cong) 《詩經》始,隨後陸續圈點《孝經》《論語》《周禮》《穀梁傳(chuan) 》《公羊傳(chuan) 》《儀(yi) 禮》《左傳(chuan) 》《禮記》等書(shu) ,至1932年5月13日,才在日記中記下“至是,十三經俱溫畢……雖逃難來燕,亦未敢無故輟業(ye) ,豈曰好學,遣憂而已。”1932年2月,為(wei) 避日寇侵擾,黃侃攜家從(cong) 南京避難至北平,從(cong) 是年2月到5月28日,黃侃的日記都題作“避寇日記”,但在這樣混亂(luan) 的局勢中,他的日課仍不間斷,必將計劃之書(shu) 圈點完畢方休。
當然,黃侃討厭“煞書(shu) 頭”,最有名的例子還是他去世前讀《唐文粹補編》的掌故,這在他的日記中也有記錄。1935年8月2日,他在日記中記錄自己讀《唐駢文鈔》畢,感歎道:“此書(shu) 歲餘(yu) 始點完,此後不敢輕煞書(shu) 頭矣。”在讀完後,他馬上又開始溫習(xi) 《唐文粹補編》,但在幾天後的重陽節,他因食蟹飲酒導致胃血管破裂,遂遽爾去世。據其弟子在他日記絕筆後記載,他在彌留之際,依然“伏案點《唐文粹補編》,力疾將末二卷圈點訖,甫閣筆,又大吐,皆瘀血,趨就床臥,暈眩少愈。”至死仍不欲廢業(ye) ,他“有恒”的精神,於(yu) 此可見一斑。
圈點、批注、讀寫(xie) 結合
讀書(shu) 看起來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似乎從(cong) 書(shu) 架上拿下一冊(ce) 書(shu) ,便可翻閱。但黃侃讀書(shu) 的方式,卻很傳(chuan) 統,或者說,有些“煩瑣”,從(cong) 前文所列舉(ju) 他的日課,便可略窺一斑。
他每日讀書(shu) 的工作,有鈔、校、點、讀、翻、臨(lin) 、擬,形式非常多樣,不僅(jin) 用眼,還用手,真可謂是“不動筆墨不動書(shu) ”的典範。在這些不同的形式背後,是有著黃侃不斷沉潛涵泳的體(ti) 會(hui) 在的。鈔,即是抄寫(xie) ,最費功夫,因此黃侃所抄的,以儒家經疏和對自己治學有用之條目為(wei) 主。黃侃對儒家的經疏反複溫習(xi) 、不憚抄寫(xie) ,1928年農(nong) 曆八月八日的日記中,他專(zhuan) 門提到自己抄經的日課,雲(yun) “始定鈔經課,日四葉,葉二百五十六字”,也就是每天抄寫(xie) 四頁紙,每一頁抄256字。至11日,又改成了“此後日五葉,以有提行空格,必五葉乃能溢出千字也”。合計起來,基本也都是每日抄經千字有餘(yu) 。從(cong) 8月8日至9月18日,他陸續抄了《孝經》《爾雅》《論語》約114頁,在抄寫(xie) 的過程中,還伴隨著溫習(xi) 與(yu) 讀誦,通過這樣的抄寫(xie) ,他對經疏原典,便有了超過一般人的熟悉。除了抄寫(xie) 原典,他還常常在日記中係統地抄錄與(yu) 自己研究相關(guan) 的文獻,比如他曾在日記裏抄錄了大量《通俗編》中所錄的古人詩文用俗語的材料,為(wei) 的是考察古代詩歌中運用俗語的情況。
校,則是校勘,讀書(shu) 必校勘,這是清代人治學的一貫特色,因為(wei) 古書(shu) 流傳(chuan) 中,常常會(hui) 有這樣那樣的訛誤,有些質量不高的版本,不僅(jin) 令人難以卒讀,更可能讓人對原文產(chan) 生不必要的誤解。清人講考據,很在意書(shu) 籍版本的優(you) 劣,因此在讀書(shu) 時常常要加以校勘,至有“書(shu) 不校則不能讀”的說法。黃侃自小承襲家學,在讀書(shu) 上也謹守清人的學風,常以校讀的方法來讀書(shu) 。比如黃侃在讀《經典釋文》的《周禮音義(yi) 》時,便“以《周禮》經注本與(yu) 《音義(yi) 》對看,分別經注,以朱筆在注字旁作一勒,以便尋討”,通過與(yu) 《周禮》經注本的對比,便更能明了《經典釋文》中所列經、注之分別。他回複吉川幸次郎關(guan) 於(yu) 《經典釋文》問題,之所以能那麽(me) 敏捷而準確,與(yu) 他校讀此書(shu) 所花的功夫分不開。他讀《文心雕龍》,亦廣取諸本進行校勘,以此往往有得。如《文心雕龍·辨騷》中有“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豔辭”,黃侃對“菀其鴻裁”一句始終不明其意,後得唐寫(xie) 本《文心雕龍》校對,方知應是“苑”字,“苑”字與(yu) “獵”字相對而言,指才高之人能全取楚辭為(wei) 模範,而心巧之人亦可擇取其中豔辭以助文章,如無唐寫(xie) 本之參照,是得不出這樣的領會(hui) 的。
點,即是圈點,古書(shu) 並沒有今天書(shu) 籍中這樣完備的標點符號,因此古人讀書(shu) 常須自己動手標點,唐以前已經有了“學問如何觀點書(shu) ”的諺語,可見標點對讀書(shu) 的重要性。然而標點不僅(jin) 是斷句而已,它也包括了提要鉤玄的圈點。圈點書(shu) 籍,往往是考察一個(ge) 人的章句之學,黃侃對此極為(wei) 看重,他曾告誡弟子說:“為(wei) 文必先讀經,而讀經先要明句讀。未有句讀不明,而能探索經義(yi) 者也。”又引黃以周語說:“凡學問文章,皆宜以章句為(wei) 始基。”他要求學生治學用功的法門,就是圈點書(shu) 籍,每個(ge) 人至少都應該圈點書(shu) 籍五部。
黃侃在圈點書(shu) 籍時,會(hui) 利用不同的符號來標記原文的不同意義(yi) ,凡經他點過的書(shu) ,學術價(jia) 值都很高,所以他的點書(shu) 在近代學人中是很有名的。據他學生回憶,顧頡剛在主持二十四史斷句時,還曾采納了他批點《資治通鑒》的一部分成果。黃侃日記中最常見的,就是點書(shu) 的記載。他也常常將自己點過的書(shu) 籍作為(wei) 教本給學生抄錄,以此來達到教學的目的。他的學生潘重規說,他剛入門時,黃侃便要求他圈讀《十三經注疏》,又將自己圈點的十三經白文交給潘過錄。後來黃侃複將自己手批的《說文解字》《爾雅義(yi) 疏》給潘重規抄錄,並時時檢查他抄錄的進度。殷孟倫(lun) 初入門時,黃侃亦要求他一年內(nei) 圈讀完十三經,又將自己批點的《經典釋文》交給他過錄。
長子黃念華能讀父書(shu) ,黃侃對他教導極嚴(yan) ,照其弟子楊伯峻的回憶,黃念華在北京時,黃侃囑咐他每天點讀一卷《漢書(shu) 》,就算是開學了也不例外,黃念華也謹遵父命,從(cong) 未懈怠。在1922年1月11日的日記中,黃侃記載自己準備了一部十三經,特地加以圈點校勘,以作為(wei) 課兒(er) 的讀本,“予既點注、疏,因以墨本校是本訛字,且斷句讀,將以授兩(liang) 兒(er) ”。可惜黃念華早早地感染了肺結核去世,令黃侃非常哀慟,以至於(yu) 他在很多年後都不忍心再翻閱這部白文的十三經。
鈔、校、點三種方法,學術的色彩較為(wei) 濃厚,與(yu) 此相較,讀、翻、臨(lin) 、擬就輕鬆一些了,讀稍嚴(yan) 肅,多半是讀經讀史或重要的典籍,溫習(xi) 之功也在其中,這種讀往往不需要另外再鈔、校,因此速度略快。翻則是泛覽,或為(wei) 了研究而尋覓材料。比如他讀王闓運的《湘綺樓日記》就屬泛覽。臨(lin) 則是書(shu) 法的臨(lin) 習(xi) ,黃侃書(shu) 學歐陽詢,很下功夫,1928年時他還以漢晉簡牘為(wei) 臨(lin) 習(xi) 日課。擬則是模擬文章,與(yu) 臨(lin) 一樣,都屬於(yu) 創作的部分。
之所以要進行這麽(me) 多的工作,是為(wei) 了能更深入地領會(hui) 經典,涵泳其滋味,以防匆匆閱過便如雲(yun) 煙過眼,一本書(shu) 讀畢,卻依然頭腦空空。另一方麵,這也是一種細讀的法門,很多經典是需要細讀的,囫圇吞棗,在把握其意涵時很容易犯錯。黃侃曾在日記裏舉(ju) 過自己的一個(ge) 例子:
閱書(shu) 太速,必有破句。檢昨點邢疏“聽訟”章,疏引王弼《易·訟卦》注雲(yun) :“物有分職不相濫,爭(zheng) 何由興(xing) ,訟之所以起,契之過也。”不知何緣於(yu) “職”字、“爭(zheng) ”字、“訟之”字絕句,直是不諳文句者所為(wei) ,恐平生點書(shu) 類此者不少。
黃侃有一次檢查了自己前一天點讀的文章,發現因為(wei) 讀得太快,因此讀破句了,心裏很是懊惱,可見點讀確實能促使自己不斷反省對於(yu) 文本的認識,不至於(yu) 一讀即過,有問題也無法發現。黃侃的一天,就是在這種鈔、校、點、讀、翻、臨(lin) 、擬中度過的,而這種書(shu) 香的生活伴隨了他的一生。中國古典的讀書(shu) 傳(chuan) 統,正是在這樣日複一日的讀誦中,得到了傳(chuan) 承與(yu) 弘揚。
版權聲明:凡注明“來源:新利平台”或“新利平台文”的所有作品,版權歸高原(北京)文化傳(chuan) 播有限公司。任何媒體(ti) 轉載、摘編、引用,須注明來源新利平台和署著作者名,否則將追究相關(guan) 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