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是故鄉映在心田的影子
【文學裏念故鄉(xiang) 】
作者:老藤(原名滕貞甫,係遼寧省作協主席)
如果把文學比喻成一座山,它無疑是許多人心中的喜馬拉雅山;如果把文學比喻成一朵花,它應該是許多人心目中的彼岸花;如果把文學比喻成一個(ge) 地方,它一定是許多人魂牽夢繞的故鄉(xiang) 。
對於(yu) 我而言,文學是故鄉(xiang) 映在心田的影子,是寄托情感的信仰,文學與(yu) 故鄉(xiang) 如同量子糾纏一樣無法剝離,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以文學的方式向故鄉(xiang) 致敬。
我所說的故鄉(xiang) ,不是大大小小的城市,而是實實在在的鄉(xiang) 村。在文學的田野裏,故鄉(xiang) 是一眼汩汩湧動的泉,滋潤著綠色的草木。是故鄉(xiang) ,讓我的雙腳沾滿泥土,接通地氣。故鄉(xiang) 在,人生旅途便有了回望的方向,身為(wei) 遊子,發出的每一封親(qin) 筆信才不會(hui) 無法投遞。
我比較幸運,因為(wei) 我有兩(liang) 個(ge) 故鄉(xiang) 。我的第一故鄉(xiang) 在膠東(dong) 青島市即墨區的田橫鎮。田橫鎮頗有名氣,古代田橫五百士的傳(chuan) 說幾乎家喻戶曉,電影《漁島怒潮》也讓很多人記憶猶新。我在田橫鎮的田莊生活了九年,那裏不僅(jin) 有我童年斑斕的記憶,還有齊魯文化對我的啟蒙,我之所以喜愛國學,就是童年時在心中埋下了種子。我的第二故鄉(xiang) 是東(dong) 北邊陲黑河市下屬的五大連池,那是個(ge) 有著奇特火山地貌和優(you) 質礦泉水的風景名勝區。直到20世紀90年代初,我生活、工作在那裏。故鄉(xiang) 兩(liang) 地猶如兩(liang) 處書(shu) 房,每每回憶起來,我就像走進了兩(liang) 家圖書(shu) 館,信手就能抽出一本讀過的書(shu) 來,盡管書(shu) 的封麵已經陳舊,但對書(shu) 中的故事依然津津樂(le) 道。
說來慚愧,我對故鄉(xiang) 的印象大都與(yu) 味道有關(guan) 。味道,是引領我回到故鄉(xiang) 的最好路徑。
白餑餑,黑餑餑。在我的故鄉(xiang) 田莊,人們(men) 將饅頭稱為(wei) 餑餑。每年的臘月二十九,母親(qin) 總是要和麵蒸餑餑,蒸出的餑餑數好後,整齊地碼入鋪著幹淨白布的扁簍,然後將扁簍高高吊在房梁上。這樣做看似是怕小孩子嘴饞偷拿,其實主要是防止貓狗和老鼠“染指”。母親(qin) 蒸的餑餑分三種。一種是純白麵的,數量很少,個(ge) 頭卻大,上麵有胭脂紅印花,除夕之夜用來供奉祖先。另一種裏黑外白,看上去是白餑餑,掰開看餡兒(er) 才知裏邊是黑麵。黑麵不盡相同,好一點的是麩子麵,更多的是蕎麥麵,大都用來招待親(qin) 友,至少看上去養(yang) 眼。另外還有一種是供家人吃的黑餑餑,大都是黏而難吃的地瓜麵,總是在嗓子眼踢胳膊蹬腿不願意往下走,要借助湯水才能下咽。餑餑分三色是沒有辦法的事,當時田莊的口糧主要是地瓜和地瓜幹,小麥因為(wei) 產(chan) 量低很少種植,即或種植,交足公糧後分給社員的也所剩無幾,白麵便成了稀罕物。
田莊重習(xi) 俗,延續了不少祖上的規矩,比如除夕之夜接年,初二晚上送年,時辰是萬(wan) 萬(wan) 不能錯的。那個(ge) 時候最盼望的是送年。送年之後,牆上掛的家譜便完成了節日的使命,父親(qin) 會(hui) 將家譜卷起來收好,母親(qin) 則將供桌上的白餑餑放到鍋裏熥熱,然後切成饅頭片分給我們(men) 姊妹兄弟五人。母親(qin) 看著孩子們(men) 狼吞虎咽的吃相,會(hui) 露出甜甜的笑容,她不吃這種饅頭片。她說吃吧孩子,上供的餑餑裏有祖宗的福氣,吃了學習(xi) 會(hui) 格外有勁頭。懂事後我才知道,母親(qin) 是舍不得吃,才故意撒了一個(ge) 善意的謊。白餑餑香甜的味道已經鐫刻在我的心頭,現在,每次走過商鋪看到新出屜的饅頭,我都會(hui) 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嗅一嗅那種久違的麥香,因為(wei) 這是故鄉(xiang) 的味道。
三十多年後再回田莊,說起當年的白餑餑、黑餑餑,年輕人都睜大了眼睛不相信會(hui) 有這等事,因為(wei) 白麵饅頭早就成為(wei) 家常主食。
卷煎。如果問故鄉(xiang) 的哪一道美味最好吃,我覺得當之無愧是卷煎。
膠東(dong) 人喜愛卷煎,辦喜事、待客一定少不了。卷煎是麵與(yu) 肉最完美的結合,因為(wei) 麵味和肉味多層滲透,卷煎的鮮香遠遠超出餃子和包子,而且冷熱均可,不像餃子、包子,一旦涼透便味道大減。小時候因為(wei) 家裏生活不寬裕,帶肉的卷煎隻有等到過年才能吃到。故鄉(xiang) 的卷煎是有記憶的,隻要吃過一次便銘記於(yu) 心,儲(chu) 存在你的味蕾中,不經意間突然釋放出來,勾起你絲(si) 絲(si) 縷縷的鄉(xiang) 愁。
母親(qin) 製作卷煎極為(wei) 仔細,先將豬肉剁細,然後加上蔥花、薑末,淋上少許醬油,再撒上特製的佐料調味拌成卷煎餡。和麵烙餅也很有學問,要用七成開的熱水,餅要薄,受熱要勻,灶下最好燒麥秸,沒有麥秸就燒幹草,不用燒幹柴,這個(ge) 任務一般由孩子們(men) 坐在風匣前負責。餅在鍋裏要快速轉動,這樣烙出的餅才會(hui) 軟,沒有糊點。一般來說餅以圓為(wei) 常見,唯有製作卷煎的餅大多是長方形或橢圓形。餅烙好出鍋,置於(yu) 案板,將肉餡均勻攤在薄餅上,然後卷成圓筒狀,用棉線紮好,放到屜上蒸熟,卷煎便製作成功。當然,這是我家特有的做法,更多的人家是用生麵餅來卷,蒸出來的卷煎也味道極好。吃的時候要將卷煎切成肘花樣的薄片,整齊碼放在盤子裏,無須蘸醬,直接入口。要描述卷煎的滋味很難,這麽(me) 說吧,後來我吃過無數品種的香腸、火腿,與(yu) 故鄉(xiang) 的卷煎比起來,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卷煎的特點是鮮,鮮與(yu) 酸甜苦辣鹹不同,鮮是活的,像蝴蝶一樣在五味中遊離不定飛來飛去,時機火候不對,鮮極易逃遁。卷煎之所以鮮,是因為(wei) 鮮味被薄餅一層層鎖住,這才成了一道冷熱均可的美食。
美味在於(yu) 食材固然沒錯,但從(cong) 母親(qin) 製作卷煎的過程看,說美味來自功夫似乎更準確。試想,如果細肉不是一刀刀剁出來的,而是用絞肉機飛速絞成,如果把煎餅烙成鍋巴狀,製作的卷煎還會(hui) 鮮嗎?有位老廚師告訴我,再鮮活的東(dong) 西經過電機一轉,就失了靈性,要想保證鮮味醇正,最好不要破壞食材原有的內(nei) 在結構。
老頭魚。我的第二故鄉(xiang) 五大連池南部,是訥謨爾河流經德都縣形成的一條帶狀濕地,當地人稱為(wei) 南甸子。這裏有數不清的天然泡子,泡子裏主要魚類便是野生老頭魚。老頭魚是俗稱,學名叫什麽(me) 我沒有考證,為(wei) 什麽(me) 叫老頭魚也很難說清楚。這種魚長不大,少有超過半斤的,樣子很像海裏的黑魚,頭大身小,魚皮黑灰,帶有淡淡的斑點,一副其貌不揚的模樣。大自然總能給萬(wan) 物找到平衡點,顏值不誤美味,老頭魚形象不佳,卻味道鮮美,絕對稱得上冷水魚中的珍品。我上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學校不搞考試排名,下午沒有課,早早放學後便迫不及待一手提“喂得羅”(一種口大底小的水桶)、一手提魚竿往南甸子裏跑。夏季的南甸子開滿不知名的各種野花,綻放最歡的是環繞泡子的鋼筆水花,這是一種鳶尾花,簇簇花朵恰似鋼筆水染成,靛藍耀眼,故而得名。運氣好的話,還能在泡子邊的草叢(cong) 裏拾到成窩的野鴨蛋,野鴨蛋炒江蔥也是一道不錯的美食。
每次去南甸子垂釣,都能收獲半桶老頭魚,間或也有少量的柳根魚、湖羅子和鯰魚球子。南甸子是魚類的天堂,河流與(yu) 泡子中東(dong) 北淡水魚“三花五羅十八子”樣樣不缺,當然最多的還是老頭魚。母親(qin) 很會(hui) 烹飪老頭魚,去頭、剝皮,隻剩下一截前粗後細的白色淨肉。去頭是傳(chuan) 說老頭魚的頭中有還陽蟲,這種蟲子能左右魚的魂兒(er) ,老頭魚冬天凍僵了,次年開化又能活過來,人的魂不能被蟲子左右,魚頭自然吃不得。去皮是因為(wei) 老頭魚魚皮粗糙,細鱗難刮,幹脆去掉為(wei) 好。母親(qin) 將洗淨的魚肉段放入鍋中清燉,不一會(hui) 兒(er) ,乳白色的魚湯便在鐵鍋中翻滾,溢出濃鬱的鮮香。待魚湯變稠後,灶下停止續柴,撒上鹽、江蔥和胡椒粉,美味的清燉老頭魚就出鍋了。不得不說,清燉老頭魚與(yu) 清燉河豚鮮美不分伯仲,我在寫(xie) 長篇小說《臘頭驛》時,對河豚魚湯西施乳的描寫(xie) ,其中有很多靈感便來自故鄉(xiang) 的老頭魚。
南甸子作為(wei) 背景經常出現在我作品裏,盡管這塊濕地現在已經大都被開墾成了稻田,但甸子中那些數不清的泡子和泡子裏提竿即上的老頭魚,是我記憶中的火山堰塞湖,會(hui) 自然流淌到我的筆端。我的長篇小說《北地》《北障》,對出產(chan) 老頭魚的南甸子都有大篇幅的描述,讓這兩(liang) 部作品具有了鮮明的在地性。
都柿。這是大小興(xing) 安嶺一帶特有的野生藍莓,一般生長在濕地向山坡過渡的林間帶。都柿窠大都齊腰高矮,屬於(yu) 杜鵑花科灌木,果實在春夏之交成熟,粒大飽滿,吃起來酸甜可口,花青素含量為(wei) 水果之首,是漿果中的上品。五大連池北部和東(dong) 部山區都有都柿,每到都柿成熟的季節,便會(hui) 有勤快的村婦進山采集都柿,這種靛藍色的果實需要仔細采摘,稍不留意染到淺色的衣服上是很難清洗的。采集多了,又無法保鮮,聰明的村婦便將都柿釀成都柿酒。在故鄉(xiang) ,當年很多人家都存有壇壇罐罐的都柿酒。都柿酒頗有冰酒的甜軟,男女老少皆可品嚐,但這種酒魔力無邊,喝高了讓人不能自持,會(hui) 讓醉酒者生出一種在樹梢上飄的騰雲(yun) 駕霧感。一般來說酒醉會(hui) 失去清醒,而都柿酒則不同,它的妙處是讓你處在亦真亦幻、半醉半醒的門檻上,一會(hui) 兒(er) 你覺得自己是山林上空盤旋的雄鷹,一會(hui) 兒(er) 又感覺自己是草地上低頭吃草的綿羊,而且這種角色轉換,你不會(hui) 失憶,酒醒後能複述得一清二楚。當地人給都柿酒起了個(ge) 簡約的名字——色(sǎi)酒,因為(wei) 這種酒顏色極深,而且會(hui) 隨著光影發生變化。我有過都柿酒醉酒的體(ti) 驗,原本覺得這不過是帶點酒味的果汁而已,實則不然,喝著喝著就飄了,差點兒(er) 出洋相。我在中篇小說《薩滿咒》中,借藍姑之口道出了都柿酒的奇妙。
我問過許多人這種果實為(wei) 什麽(me) 叫都柿,得到的回答多少有些牽強,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讓我明白了,這個(ge) 名字是提醒采集者,都柿是一種需要分享的漿果,切切不可“獨食”。在黑河讀書(shu) 時,常有同學在集市上買(mai) 回都柿,給大家一起分享。某個(ge) 周日下午,我們(men) 同寢室的幾個(ge) 同學從(cong) 操場回來,發現未去操場的一個(ge) 同學嘴巴腫成了豬八戒嘴,便問他怎麽(me) 了,他吞吞吐吐不說,有眼尖的同學發現床頭櫃的鋁飯盒裏有都柿的顏色,便問他是不是自己吃都柿了。他承認了,大家這才知道是都柿中毒。我說都柿切忌獨食,你一個(ge) 人偷偷吃,都柿自然要懲罰你。我當然是在開玩笑,這位同學很可能是吃都柿過敏,也可能是吃了毒蟲爬過的果實,才導致嘴唇腫脹起來。但不管怎麽(me) 說,偷偷吃獨食,沒有與(yu) 同學分享都柿讓他出了醜(chou) 。
提到故鄉(xiang) ,總有說不完的話,故鄉(xiang) 是我文學中永恒的“原鄉(xiang) ”,生於(yu) 斯、長於(yu) 斯,沒有理由不歌於(yu) 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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