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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楊木綻放的情感與鄉愁

發布時間:2023-07-24 09:55:00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中國故事】

  作者:南翔(深圳大學教授、一級作家)

   一

  夏日的夕陽收斂了最後一抹餘(yu) 暉,暑熱還未消散,偌大的工業(ye) 園區,各樓棟的燈光漸次熄滅。靠裏的那一棟,電梯在六樓打開,寂靜的過道裏走過一位中年男子,停下,打開一道門。昏暗中,他在門邊推上電閘,200多平方米的工作室登時燦然一亮。室內(nei) 的四角堆滿木料,長短不一,方圓有異,年歲參差,出身地也大相徑庭。唯一趨同的,它們(men) 靜默著,嫋嫋散發出的皆是清淡的若有若無的香氣,它們(men) 清一色——都是屬於(yu) “木之君子”的黃楊木。它們(men) 等待的目的也一樣:等待眼前這位常在傍晚才走進工作室的男子,坐在工作台前,慢慢舉(ju) 起那雙勁健有力的手,操起各式工具,把它們(men) 混沌的麵目一一鑿開,令它們(men) 的口、鼻、眼、耳、四肢、百骸,煥發個(ge) 性。或裙帶飄飄,發髻高盤,舉(ju) 手牽衣,目光流轉;或膀闊腰圓,筋骨錚錚,發一聲吼,力拔山兮……

  窗前的工作台矮而闊,有利於(yu) 我們(men) 的主人變化不同的姿勢,或站,或坐,或走——有時,他得擎起手中的半成品,邊走邊端詳邊琢磨,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要兼及材料的修短與(yu) 明暗,每施一刀,都覆水難收,不得不慎。桌上擺滿泥錘、卡鉗、刮刀和各種形式的塑刀等。用於(yu) 打粗坯的工具有鋸、木敲槌、鐵敲錘。用於(yu) 雕刻的主要工具是鑿,分為(wei) 斜鑿、三角鑿、平鑿、圓鑿、中鋼鑿、反口鑿、翹頭鑿、針鑿和手鋸、竹簪、拖鑽等。工具齊全而細分,用起來才得心應手。

  今晚,他手裏的一個(ge) 小木件,已經在心中盤桓多日了,他拿不定主意,這個(ge) 呼之欲出的姑娘臂彎有一個(ge) 暗疤,如何措刀會(hui) 更流利?通常,刻刀下的藏拙總是跟彰顯互為(wei) 表裏的,除了因材施刀的大構思不出岔,接下來就是精雕細刻中的一筆不苟,準確無誤中的纖毫畢現。

  木雕不僅(jin) 僅(jin) 與(yu) 其他雕刻可以互通,與(yu) 文學藝術諸門類亦皆有襟連之處——生活、閱曆、學養(yang) 及技藝,都是滋養(yang) 一件好作品的土壤、陽光和雨露。

  過道上響起砰然關(guan) 門聲,最後下班的人經過,能看到門楣上赭紅色的銘牌:吳堯輝木雕技能大師工作室。

  是的,他叫吳堯輝,中國工藝美術大師,中國木雕藝術大師,溫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chan) “樂(le) 清黃楊木雕”代表性傳(chuan) 承人,兩(liang) 次獲得中國工藝美術最高獎“山花獎”。

  我倆(lia) 四目相對,他甚至有些靦腆,隻有談起他的木雕經曆,他才從(cong) 容自如。

   二

  58年前,吳堯輝出生在溫州北翼的樂(le) 清南嶽鎮。這個(ge) 海邊小鎮,三麵靠山,一麵朝海,樂(le) 清灣的浪花和濤聲,洗滌著一個(ge) 少年清澈的目光,孕育著他單純卻繽紛的夢想。在吳堯輝的記憶裏,下海嬉戲,在灘塗上撿拾螃蟹、貝類,是童年最悠長的詩歌。

  田少人多,出海捕魚與(yu) 外出謀生,是父老鄉(xiang) 親(qin) 的兩(liang) 條醒目出路。吳堯輝的母親(qin) 是農(nong) 民,父親(qin) 退伍後在縣化肥廠工作。五個(ge) 兄弟姐妹,他行三,恰好居中,得到的眷顧,沒有多一點,也沒有少一分。父親(qin) 小時候讀過私塾,寫(xie) 得一手好字,工廠宣傳(chuan) 欄的彩色宣傳(chuan) 畫和碩大美術字,成了父親(qin) 鼓勵兒(er) 子向美術和書(shu) 法靠近的誘餌。父親(qin) 給他買(mai) 了一堆描紅本,此時此刻,最便宜的老師便是“照葫蘆畫瓢”。

  就讀中學的吳堯輝,承攬了學校部分刻鋼板的活兒(er) ,當時各科的複習(xi) 提綱,都以刻蠟紙之後油印的麵目出現在同學們(men) 的桌上。吳堯輝迷上了刻刀,一筆劃下去,橫平豎直。那是否藝術的雛形不好說,得到些許報酬可以填充學費,卻是真實的。他最喜歡的藏書(shu) 是連環畫,尤喜《西遊記》,隻要有點積蓄,都搜羅齊了。賀友直給周立波《山鄉(xiang) 巨變》所繪的連環畫,一套好多本,幾乎被他翻爛。李月輝、鄧秀梅、“亭麵糊”、“秋絲(si) 瓜”……所有人物他都爛熟於(yu) 心。

  走出中學大門,經一位在越劇團任編劇的周老師推薦,他拜劇團的舞美林老師為(wei) 師,畫布景,做幻燈片,當然也要幹一些後勤瑣事。正值青春年少,對色彩、造型與(yu) 影像,都有強烈的投入衝(chong) 動,那是吳堯輝美術基礎的夯土期,他起初跟隨林老師,後來追隨黃老師,天天作畫,不局限布景,但凡豪傑淑女,花鳥魚蟲,遠山近水,亭台樓閣……都拿來入畫,一天一張,送去請老師評點、加減、糾偏。

  兩(liang) 年之後,他將一張素描、一張色彩、四張速寫(xie) ,卷成一束,就近寄去浙江美術學院(1993年更名為(wei) 中國美術學院),很快拿到了準考證。赴杭州考試,卻因文化課惜敗未取。

  此時,擺在吳堯輝麵前的道路有兩(liang) 條:回到教室,複讀再考;或者告別課堂,參加工作。

  多年以來,一個(ge) 多子女家庭,全仰賴父親(qin) 一人的工薪生活,瞥見老父親(qin) 鬢邊的風霜,額角的皺紋,吳堯輝於(yu) 心不忍。他選擇了後一條路。1982年金秋,他來到日後成為(wei) 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chan) 項目——樂(le) 清黃楊木雕代表性傳(chuan) 承人虞金順的身邊,走上了木雕一途。

  作為(wei) 共和國同齡人的虞金順,打小就跟隨父親(qin) 從(cong) 事黃楊木雕、根雕、象牙雕等藝術創作,榮列第三屆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木雕作品在國內(nei) 和30多個(ge) 國家展列、收藏,其中《神筆》由北京人民大會(hui) 堂浙江廳收藏。吳堯輝有較為(wei) 紮實的美術功底,此時能夠得雕刻大師耳提麵命,欣慰何如!

  那兩(liang) 年學徒,他眼觀、耳聽、腿勤、手快,腦子裏日夜盤桓的也始終是立意與(yu) 構圖,局部與(yu) 整體(ti) ,回憶與(yu) 現實,呈現與(yu) 內(nei) 涵。舊時月色與(yu) 新園鶯啼互映,金剛怒目與(yu) 菩薩低眉並坐,長者藹然與(yu) 垂髫調皮偕行……這不僅(jin) 體(ti) 現在吳堯輝與(yu) 師者乃至師兄弟的友好關(guan) 係上,也體(ti) 現在他們(men) 創作中的新老兼收,同中有異,參差多態。

  出師之後,吳堯輝進入了樂(le) 清黃楊木雕廠。

  

  那算得上是木雕廠的一個(ge) 鼎盛時期。1950年代初,著名藝人王鳳祚獨領風騷,成就高標。他後麵,跟隨著葉潤周、葉一舟等一批藝術家,各自的人物、花鳥等木雕精品不斷在國內(nei) 外展出和獲獎,樂(le) 清黃楊木雕以它獨特的藝術材料及表現形式引人矚目,被譽為(wei) “華東(dong) 一枝花”。到了吳堯輝進入木雕作坊的1980年代,改革開放的鼙鼓催生了爛漫的藝術之花,樂(le) 清黃楊木雕呈現出空前的繁榮。中青年藝術家迅速崛起,以高公博、虞金順等一批工藝美術大師為(wei) 代表,在全國藝術展覽中斬關(guan) 奪隘,屢獲嘉譽。

  吳堯輝上手很快,一般徒兒(er) 學兩(liang) 年出師,他一年後就可以獨立創作了。當時的創作主題多是古裝人物、神道題材如八仙之類。百多人的木雕廠,男多女少。當時走市場主要是接訂單,出口占了大頭。吳堯輝1990年設計的布袋和尚,日本人訂了七千多個(ge) ,一個(ge) 數百元,批量生產(chan) 。先用機器拉出粗坯,再經手細雕。這種布袋和尚,農(nong) 村至今還有家庭複製。吳堯輝笑道:“好的東(dong) 西才有人模仿,沒有市場的東(dong) 西,無人問津。”那時的木雕活兒(er) 簡直就是香餑餑,日曬雨淋的泥瓦匠日薪五元,坐在室內(nei) 的木雕也是大幾塊一天,感覺甚是愜意。吳堯輝穩中求進,在賡續傳(chuan) 統題材的過程中,從(cong) 內(nei) 容到形式都有獨創。不僅(jin) 僅(jin) 有彌勒佛、麻姑獻壽、天女散花,也有曆代文化名人,如老子、孔子、李白、杜甫……一樣雕一件,力避自我重複。工匠與(yu) 工匠,有高下之分。雕塑講究創意與(yu) 構圖,雕刻本身則是一個(ge) 熟能生巧的過程。創意不好,那就很難呈示一件有文化內(nei) 涵的作品。文化是教育的果實,書(shu) 讀得太少,胸中沒有萬(wan) 千丘壑,智慧與(yu) 視野都會(hui) 受到局限。當年一些十五六歲的少年出來學藝,文化程度太低,隻能跟著老師打下手,隻能雕身上的衣紋,沒法上臉——雕不來精細的五官。

  木雕講究一畫,二塑,三雕。畫好了,構圖沒問題,立意就站住了;會(hui) 泥塑,就能處理好點線麵的立體(ti) 關(guan) 係;在前二者穩固的基礎上,再事雕刻,可達事半功倍之效。當吳堯輝成為(wei) 師傅之後,他就將自己的感受、閱曆和經驗,毫無保留地傳(chuan) 達給徒兒(er) 。他希望更多的後生仔少走彎路。

  回想起來,吳堯輝很慶幸自己進木雕廠,遇到了後來成了他妻子的葉丹豔。丹豔的父輩及祖上都是黃楊木雕從(cong) 業(ye) 者,到她已是第七代。柳市鎮第一張黃楊木雕的個(ge) 體(ti) 營業(ye) 執照,當年發給了她葉氏家族。葉丹豔的爺爺葉潤周,是中國第二屆工藝美術大師,那麽(me) 大年紀了,一天到晚刻刀不離手,從(cong) 不午休,勤於(yu) 書(shu) 法、繪畫與(yu) 設計。葉潤周雕刻的紅綢舞,人物玲瓏,綢帶翩躚,極具動感,對吳堯輝影響很大。吳堯輝感慨,後來者很難超越葉潤周,概因他經曆坎坷豐(feng) 富,悟性很高,做事又專(zhuan) 心致誌,這些因素,都是一個(ge) 超群拔萃的工匠步步登高的堅硬基石。

  吳堯輝婚後兩(liang) 三年,柳市鎮的低壓電器產(chan) 業(ye) 倏然而起,現代工業(ye) 的興(xing) 盛伴隨著似乎一夜之間矗立的廠房,更有令人瞠目結舌的資本與(yu) 勞動力回報。不少人聞風而去,吳堯輝的至親(qin) 也躍躍欲試,他卻不為(wei) 所動。他喜歡雕刻,哪怕一塊木材在他手裏都要嗅嗅,看看,敲擊聽音,把玩許久;更不用說那些已成人物的雕刻,都是他的心血孕育出來的“寧馨兒(er) ”。

  吳堯輝告訴我,中國素有四大木雕之說,分別是東(dong) 陽木雕、樂(le) 清黃楊木雕、廣東(dong) 潮州金漆木雕、福建龍眼木雕。樂(le) 清黃楊木雕主要流行於(yu) 樂(le) 清市的翁垟鎮南街村、柳市鎮、樂(le) 城鎮一帶。黃楊木堅韌光潔、紋理細膩,具有象牙效果,年代愈久顏色愈深,造型古樸、美觀大方。黃楊木雕雕刻技法豐(feng) 富,從(cong) 色、形、質、味、韻等方麵保留了根的質樸和色彩,以及木質本身的紋理、疤節、洞穴和質感。除了圓雕、鏤雕、浮雕外,還創作了鑲嵌等多種技法,是天然美與(yu) 人工美結合的產(chan) 物,有很高的審美表現力。

  具體(ti) 說來,黃楊木雕的技藝是依材施藝。因了黃楊木雕的材質直徑一般不大,故而人物等形象都十分節製,雖未必是“納須彌於(yu) 芥子”,卻也盡可能做到尺幅千裏,萬(wan) 千丘壑濃縮於(yu) 目前。淺黃雅致的色澤和細膩有致的紋理,尤其適合人物形象的鏤雕,如琢玉一般的精雕細刻,人物的眼睛、發絲(si) 及服飾皺褶,無一不精。

  吳堯輝2019年夏季在中國美術展展出的一座《春滿天》加上底座,高不過105厘米,卻自下而上容納了三位眉目生動、衣袂挾風的春姑娘,她們(men) 或手擎花籃,或捧出果蔬,身邊桃紅柳綠,蜂蝶起舞,白鳥啁啾,好一副春意盎然的景觀。

  《大唐盛世》之一《踏春》,則在200厘米的長度上,站立了七匹馬,十個(ge) 人。人物執幡,彈琴,駿馬昂首,嘶鳴;小童回望,仕女燦然。春天的景觀通過一組人物騎馬出行,迎風拂柳,得到了濃墨重彩的呈現。

  西方繪畫講究焦點透視、人物比例的黃金分割等等。黃楊木雕受製材料體(ti) 積限製,有時恰恰能誇張而形象地表達出作者不同凡響的構思意圖。

  《耍》:一個(ge) 雙臂短而粗的壯漢,裸露上身,伸出的左臂輕鬆地舉(ju) 起一個(ge) 沉重的石鎖,神態自信而瀟灑。

  《獵食》:一隻矯健的豹子躍上了一頭壯碩的水牛背脊,豹子全身發力,水牛不屈不撓。兩(liang) 相爭(zheng) 力,唯勇者、智者可勝。空間凝固了時間,令人低徊與(yu) 緬想。

  在他二樓的作品陳列室裏,更多的單件和組件雕刻令人目不暇接。

  我久久盤桓在“城市老記憶”係列前,那些走街串巷磨剪刀,打爆米花,賣麥芽糖以及挑餛飩挑子的人們(men) ……

  那是記憶的複現,那是情感的流連,那是溫馨的彌漫,那是鄉(xiang) 愁的挽留。

  《光明日報》(2023年07月21日 14版)

(責編:李雅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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